那人从沙发上站起身来,年轻的脸上带着笑容。他身穿白色衬衫,套着赭石色格子马甲,胸前口袋里插着两支钢笔——这是他的职业习惯,防止记录时其中一支没了墨水耽误事。
“章记者?”胡树人有些头疼,嘴上却露出了斯文儒雅的微笑,温声说道,“你什么时候来的?”
“胡先生,我等了一下午,可算是把您盼回来了。”
来人名叫章远扬,是《新闻报》时事版面的记者,他从裤兜里掏出一个巴掌大小的老旧册子,翻开其中一页,又从胸前抽出一支钢笔,用嘴咬住笔盖套在钢笔末端,做好了记录的准备。
“我今天来就是想问一下,案件的进展如何?”
“什么案件?”胡树人慢条斯理地走到沙发边坐下,家中女佣缓步走来,为他递上一杯刚沏好的红茶。
“当然是昨天发生的连环杀人案!”章远扬赶忙说道。
胡树人轻捏茶杯把手,将冒着热气的红茶送到嘴边,轻轻一嗅,嘴角微微上挑,浅啜一口,方才悠悠地说道:“对不起,我无可奉告。”
“胡先生,您的意思是有什么不方便说的隐情吗?我听说,这次的死者都是洋人,您认为这会不会是一桩针对洋人的报复行为呢?”章远扬追问道。
“还是那句无可奉告。”
章远扬不放弃,又问:“对于巡捕间流传的水鬼找替身的说法,您怎么看?”
这么想的人并不止王大力一个,最后两位死者是巡捕验的尸,他们大多没什么文化,所以传言得以大行其道。
胡树人暗暗皱眉,冷淡地说:“章记者,怪力乱神的话还是别说了罢。”
“这有什么?”章远扬笑道,“灵魂学的说法,您又不是没听说过。三年前上海成立了灵学会,还请来严复先生写了文章,伍廷芳博士也在江苏做过灵魂学的演讲,两位泰斗皆主张有鬼主义,我们又怎能打包票说世上无鬼呢?”
胡树人睨了他一眼,转头对刘牧原说:“牧原,以后那些个满纸荒唐言的三流报纸,就不要再买了。”
章远扬尴尬不已,但他毕竟是记者,连连点头说道:“那我们便以事实为准罢,请胡先生指点。”
这无疑是在套话,然而胡树人的言行一向滴水不漏,岂会中这等雕虫小技?当下一摆手道:“还是那句无可奉告。牧原,我有些乏了,帮我送章记者出去罢。”
说着,他放下茶杯,起身朝二楼走去。
“章记者,这边请。”刘牧原走到章远扬身边,说话很客气,脸上却没什么表情。
对于这种徒劳无功的情况,章远扬早就习惯了。他点头道了声谢谢,收好笔和册子,随即起身跟着刘牧原离开了。
次日一大早,胡树人刚吃过厨娘赵妈准备的早餐,忽然接到雅克打来的电话,他果然一无所获。
“知道了。”胡树人挂了电话,坐着别克车去了江海北关。
来到办公室,他并没有开始例行工作,而是招呼手下的文员,让他们去档案室将十三年前的所有进出口岸卷宗弄来。
过了大约半个小时,几个文员每人抱着一个十来斤重的文件箱回来了。
“监督,您要这些老卷宗作什么?”一位文员气喘吁吁地问道。
“辛苦了,今天叫大家过来,是想麻烦你们帮我查一件事。”
胡树人理了理西装,从椅子上起身,对众人道:“我需要你们帮我找一下,在这些老卷宗里,有多少从法兰西到上海的货船——要载重量大一些的那种。”
说完,他便从箱中抱起一摞卷宗回到座位,文员们见状,赶忙把卷宗分了,直接席地而坐,翻看起来。
从晚清到民国,江海关实权一直为洋人把持,卷宗中多为洋文,鲜少汉字,加上年代久远,也没有什么细致可言,大部分记录只在条目上草草地录了一些信息,至于货物的详情只有寥寥数笔,极尽敷衍之能事。更有甚者,只记了船名和日期,其余信息只字不提。
面对信息严重不全的卷宗,胡树人和几位文员硬着头皮,整整翻了一上午,最后统计得出,在1907年共有1197艘货轮抵达海港,其中有371艘为法兰西货轮,大部分是公司的,不承接私人货运业务。去掉这些专船,余下192艘货轮是公用的。
众人在这些公用货轮中筛了一遍,最后只有3艘符合胡树人的要求。
文员们迅速将3艘货轮的记录誊写下来,胡树人接过一看,目光便定格在了其中一艘的货物种类栏目上,心中霎时如明镜一般,嘴角也挂上了那个熟悉的笑容。
他给每个文员发了两块大洋作为辛苦费,待几人离开,便拿起办公桌上的电话,快速转了几下拨号盘,给中央捕房打了过去。
法租界中央捕房刑事处,莫雷尔巡官办公室。
一阵刺耳的电话铃声骤然响起,将正在复查案件记录的雅克吓了一跳。
接起电话,雅克还没来得及说话,便听到胡树人的声音从听筒传出:“雅克,快到江海关来一趟!”
“胡树人?”雅克愣了片刻,随后便有些不悦,“江海关在英国佬的地盘,你让我一个法国人过去,是不是故意害我?”
“这话从何说起,王大力不是经常过来找我吗?”胡树人似乎很疑惑。
雅克哼了一声,没有接茬,直截了当地说道:“你有事就在电话里说,不然就来中央捕房详谈,无论如何,你那江海关我都是不会去的!”
胡树人笑了笑,他本就是调侃,倒也没想让雅克真的来公共租界走一遭,于是便让雅克在捕房稍候,挂了电话,起身推门而出,对守在外面的刘牧原说:“牧原,准备去中央捕房。”
刘牧原能识文断字,但洋文是一点不会,所以在胡树人他们翻看卷宗期间,只能做好本职工作。
“是,老爷。”刘牧原恭敬地应了一声。
两人离开江海关,胡树人先去附近的茶楼买了两包生煎馒头,随后坐上别克车,往中央捕房赶去。
来到公馆马路上,两人离着老远就看到了中央捕房的自鸣钟,向前开了不远,又看到了站在路边四处张望的王大力。
车停到捕房门口,胡树人刚推开车门,王大力立刻注意到了,凑过来热情地说:“胡先生,您来了。”
“小王,等很久了吗?”胡树人笑着问道。
“没有,巡官他刚刚通知我没一会儿。”王大力摇了摇头。
闲话不提,王大力带着胡树人主仆俩进了中央捕房,在门卫室的簿子上签了自己的名字,一路引着他们来到刑事处。
胡树人走进雅克的办公室,就见他站在黑板跟前,戴着圆筒平顶帽,穿着黑色巡官制服,模样很是神气,正一边摩挲着嘴边的两撇胡子,一边出神地思考着。
见他这个样子,胡树人先是笑了笑,接着毫不客气地一语道破:“雅克,别装了。”
听到这话,雅克先是一惊,随即眼中闪过一丝尴尬,马上转过身来嘴硬道:“胡树人,你在瞎说什么,我明明一直在推敲案情!”
“我的朋友,”胡树人缓缓走到雅克面前,语气中的揶揄几乎要隐藏不住,“我又不是过来巡查的领导,何必装模作样呢?”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雅克一摆手,神情却是更加尴尬了。
“你今天没有穿西装,而是穿着巡官制服,众所周知,你雅克·莫雷尔不喜穿制服,单从这一点就能看出,今天肯定有领导巡查,其实不光是你,来的路上我见到的每一个巡捕,都穿得规规矩矩。”胡树人说着,抬手指了指雅克的办公桌,“你的茶杯还冒着热气,旁边还有吃了一半的蟹壳黄,这说明你刚才其实在偷懒——不过偷懒这词用的也不对,因为现在是午餐时间。”
胡树人从雅克胸前的口袋里抽出手帕,又递回给原主,笑吟吟地说道:“最关键的是,黑板上的内容显然是临时写的,因为你虎口上还沾着粉笔留下的白色粉末,而这些粉末,也被你在无意间抹到了胡子上面……快擦擦罢。”
雅克听完,知道自己演的戏码又一次被胡树人戳穿了,登时老脸一红,嘀咕了一句:“胡树人,我真的很讨厌你。”
说罢他接过手帕,在胡须上擦了擦,又平复了一下心情,然后转移话题问道:“对了,你今天找我到底有什么事要说?”
“当然是跟案子有关的事。”胡树人从兜里掏出那张誊写的记录,冲雅克亮了亮,“你看看这个。”
“这是……海关进出口的记录?”
雅克认了出来,接过来看了几眼,没瞧出任何名堂,不由皱着眉头问道:“你让我看这个干什么?我这里是巡捕房,不是你的江海关。”
“我让你看的是记录里面的货物内容。”
胡树人伸手在货物种类一栏点了点,笑着说道:“这艘货轮,是十三年前抵达上海港的,上面装满了法兰西制造的汽车。”
“那又如何?”雅克还是没明白,疑惑地对胡树人说,“有什么奇怪的吗?”
“重点是提货人这里,你觉不觉得有个名字看起来很眼熟?”胡树人继续启发道。
雅克听到这话,便沿着提货人一栏看了下去,当他看到有一行写着Boville时,整个人忽然顿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