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克不知道胡树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寻思了一会儿，决定还是按照他的要求把雷诺博士放了。反正他的判断多半不会出错，这样一来对总巡也能有个交代。

没过多长时间，一个巡捕便拿着释放单据走了进来，雷诺博士急忙在上面签下了自己的名字，重新恢复了自由身。

离开之前，他的眼中满是感激的神色，激动地握着胡树人的手，连声说道：“先生，多谢你，多谢你，以后有什么需要，尽管来广慈医院，我一定会尽我所能帮你解决。”

“雷诺博士，咱们还是尽量少见面为妙，你说对吧？”胡树人嘴角噙着微笑，意味深长地回应。

听到胡树人的话，雷诺表情一僵，还以为自己拿热脸贴了冷屁股，随即想起了自己的工作，于是他抬手挠了挠鬓角，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抱歉，先生，我没想那么多。”

“没关系。”胡树人笑着摆了摆手，向一旁的王大力吩咐道，“小王，麻烦你开车送雷诺博士回去，路上顺便去一趟酒馆，把那个目击了斗殴的酒保带回来。”

“好嘞，胡先生您放心，保证完成任务！”王大力敬了一个不太标准的礼，随后带着雷诺离开了中央捕房。

二人走后，雅克带胡树人回到自己的办公室稍事休息，等待王大力把人带回来后再继续审讯。

一进门，胡树人便径直走到黑板前，看着上面满满的板书思考起来。见他这个样子，雅克忍不住问道：“胡树人，你有头绪了吗？”

“差不多了，”胡树人头也不回，“只需要再确定最后一件事。”

雅克长出了一口气，知道他一定是有的放矢才会这么说，心中的担忧立时减轻了不少。他坐到椅子上，拉开办公桌的抽屉，取出自己的宝贝烟斗，又拿出一个小小的铁盒子，从中捏了一撮烟丝塞进烟斗里，划一根火柴点燃了。

嗅到屋里有股烟味，胡树人转过头来，看着雅克说道：“怎么忽然吸烟了？”

“放松一下。”雅克脸上一副享受的神情，一边吞云吐雾，一边对胡树人道，“在我的办公室里不用客气，想吸烟就自己点上。”

“不必了，我还是等凶手落网以后再说罢。”胡树人说着摇了摇头，旋即转头继续盯着黑板。

二人一时无话，办公室里弥漫着一股安静的空气，就这样过了一阵，雅克感觉烟丝似乎燃尽了，便随手将烟斗在椅子扶手上磕了几下，任由里面的烟灰落到地上。

看着全神贯注的胡树人，雅克正想说些什么，办公室的门突然被敲响了。

“进来。”雅克理了一下衣领，随即大声说道。

房门开了，门外站着两人，其中一位正是王大力，站在他旁边的是一位面色苍白的年轻男子，穿着一身侍者制服，不消多说，自然是那位目击了斗殴全程的酒保。

见到酒保，胡树人眼中霎时闪过一道精光，他快步走到门口，温声对那酒保说：“进来罢，我有话要问你。”

“长官，我是良民！”因为身在巡捕房，酒保下意识地惊惶起来，“从来没做过违法的勾当！”

“我知道，”胡树人微微一笑，抬手在酒保肩上轻拍两下，语带安抚地说，“叫你来，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只是想了解一下前两日发生在酒馆的冲突。”

那酒保愣了一下，随即低声下气地问道：“长官，您指的莫非是那几个醉鬼打架的事？”

“对，”胡树人微微颔首，“麻烦你回忆一下，那天最先动手的究竟是谁？”

那酒保应了一声便陷入了沉思，胡树人也不催促。至于雅克等人则不明就里，也只能默默地等着。

过了一会儿，酒保抬起头来，对胡树人说：“长官，那天打架的一共有五个人，我记得最开始是一位华人先动的手。”

“华人？”胡树人眼中闪过一丝疑惑，“你确定自己没记错吗？”

“长官，我记得很清楚。”酒保点了点头，十分肯定地回答，“那天参与打架的有两桌客人，其中一桌是三位华人，另一桌是两位洋人。当时是这样的，一位洋人来吧台取酒，返回时被华人的桌子绊了一跤，酒水洒到了一个华人的身上，然后那个华人便破口大骂。

“那洋人挨了骂，非常生气，当时就摆出了这个姿势——”说到这里，酒保动了起来，双手掐腰，表情变得十分狰狞，“跟那个华人对骂。那洋人的情绪看起来激动极了，他说的是洋话，我听不懂，但我可以肯定不是什么好词儿，因为那华人一听就急了，直接扑上去动了手。”

酒保抬起右手，握成拳头比划着说道：“他就这样一拳打在洋人的胸口，那洋人气坏了，抬手给了那华人一个耳光。桌上的另外两位华人见同伴被打，其中一位气不过，站起来就跟那洋人厮打起来，另一个上前拉架，也就在这时候罢，那洋人同桌的伙伴也过来拉架。但那三个人已经扭打成一团，他俩又哪里拉得开？不但没拉开，甚至还被卷了进去，最后就变成了一场乱斗。”

“之后呢？”胡树人追问道。

“之后……因为动静闹得挺大的，惊动了附近巡逻的巡捕。巡捕到场以后，大声呵斥，那两帮人才冷静下来。再然后，他们就交了罚金离开了。”酒保回答。

胡树人沉吟片刻，转而对王大力说：“好了，带这位先生离开罢。”

“等一下！”王大力还没应声，坐在后边的雅克就开口阻拦道，“这就完了？”

“这就完了。”胡树人微笑着点了点头。

雅克从椅子上起身，走到胡树人面前，一脸不满地说道：“费这么大劲把酒保带来，就只问了这两句话？胡树人，有句话我可得跟你说明白了，这案子你要是不想上心，不如趁早跟我把话挑明，别搞这些有的没的，万一出了什么差错，最后还是我倒霉！”

“尽管放心罢，我的朋友。”胡树人笑得很轻松，“很快，你就会看到一场好戏了。”

见他如此自信，雅克也只得压下心头的不满，无奈地点了点头，向王大力吩咐道：“小王，让他走罢。”

“是，领导。”王大力得了指示，这才带着酒保离开了。

等他回到办公室，胡树人环顾众人，迈步便往门外走去，口中说道：“来罢，跟我一起审审这最后一位嫌疑人。”

点了点头，雅克招呼上王大力跟了上去，一直站在旁边的刘牧原也默默地跟到胡树人身侧，几人快步向审讯室的方向走去。

他们刚到一楼，就看到一帮巡捕簇拥着两个法国人往这边走来。

雅克一看，立刻止住脚步，身子挺直，脚跟并拢，抬手敬礼，恭敬地跟两人打起了招呼：“总巡阁下，副总巡阁下。”

那两人都是四五十岁的样子，身穿黑色制服，头戴圆筒平顶帽。听到雅克的声音，他们一齐看了过来，其中一个消瘦的男人挥了挥手，那帮巡捕便散去了。

“雅克，案子查完了？”另一位体型微胖的男人走到雅克面前，语带疑惑地问道，“凶手找到了吗？”

“报告总巡阁下，还剩下最后一个嫌疑人，我们正要去审讯。”雅克忙道，随后他压低声音对身边的胡树人说，“胡树人，这位是总巡施密特阁下。”

说罢，他又抬手虚指一指那位消瘦的男人道：“这位是副总巡费沃利阁下。”

费沃利的脸上笼罩着阴云，他斜了雅克一眼，有些不悦地说道：“莫雷尔，你的办事效率实在太低了，花了这么长时间还没找到凶手吗？”

雅克正色说道：“费沃利阁下，我们总要将嫌疑人审完才能做出决断。”

“有什么可决断的？”费沃利语气冰冷，“五个嫌疑人里有三个中国人，这还不明显吗？一定是他们合谋杀害了四位法国公民！”

“凡事都要讲证据，费沃利阁下！”雅克提高了声调，“如果不讲证据，单凭主观臆测，那就只会制造冤案！”

“你的意思是说，巴黎第五大学的雷诺博士也有可能是凶手吗？”费沃利反问了一句，接着没好气地说道，“那些中国人多的是作奸犯科的家伙，屡屡对我国守法公民下手，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你难道还要袒护他们吗？”

雅克闻言先是一愣，随后想了起来，之前向自己传达总巡指示的人正是费沃利！

他立时心中若有所悟，看对方的反应，很可能是在“指示”里夹带了私货。

想到这里，雅克有些气愤，正要说话，胡树人却先他一步开了口。

“这桩案件中的死者，谈不上是守法公民罢？”胡树人冷嘲热讽道，“费沃利先生既然对中国人如此不满，为何不开除所有华捕？或者，干脆离开上海，一了百了罢？”

费沃利被这番话刺到了，他皱起眉头，转头看向胡树人，语气不善地说道：“你是什么人？怎敢对我这么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