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不起了,埃德蒙。”
回应埃德蒙的并不是他期待的救生绳,而是一句冷冰冰的回答。
“费尔南,你什么意思?”埃德蒙心里陡然有种不好的预感,急忙大声喊道,“别开玩笑了,快点拉我上去,水里太冷了!”
费尔南看着水中的埃德蒙,露出一副虚伪无比的怜悯神色,他顿了一会儿,方才开口说道:“非常抱歉,我亲爱的埃德蒙,少一个人分金子,对我们来说都是好事。”
“你——!”埃德蒙顿时气急,他环顾众人,却发现大家都向他投来冷漠的目光,顿时傻了眼。
“对了,”费尔南随手往海里丢了一个救生圈,假惺惺地说道,“毕竟朋友一场,就给你留下一个救生圈罢,再见了。”
埃德蒙好像没看到似的,呆呆地浮在水面上,他万万没想到,自己潜水打捞黄金,最终换来的竟然是个被抛弃的下场。
在浩瀚的大西洋里,个人的力量比之砂砾还不如,一旦费尔南等人离开,等待埃德蒙的就只有死亡。
意识到迫在眉睫的危机,埃德蒙回过神来,他不断求救,高声呼喊,甚至表示愿意放弃黄金,以期能唤起四位同乡心中哪怕一丝的怜悯。可是,他没有得到任何回应,这帮同伙好似充耳不闻一般,起身回到舱里,发动了引擎。
埃德蒙眼睁睁地看着渔船缓缓开走,一直消失在海平面的尽头。
他终于接受了自己的结局,眼中没有泪水,心中也没有后悔,有的只是无穷无尽的仇恨。
埃德蒙暗暗地诅咒着那四位曾经的同乡、挚友、兄弟……希望上帝能够降下神罚,惩治他们背叛的罪孽。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埃德蒙已经在海里漂了半日有余,他趴在救生圈上,整个人随波逐流,最后体力不支昏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当埃德蒙再一次睁开眼睛时,他惊讶地发现,自己竟然身在一艘货船上。
跟船员交谈了几句,埃德蒙才得知自己碰巧被路过的货船救了上来,已经昏迷了整整两天。
得知救上来的人醒了,船长连忙赶来查看,当问起为什么漂在海上时,埃德蒙随便扯了个谎搪塞过去。他没有说出自己的身份,也不打算回到法国与家人相见,而是祈求船长,希望能让自己留在船上做一名船医。
从被抛弃的那一刻起,埃德蒙·莫尔塞夫就已经死了。
当初在“芳丹薄罗号”上工作的时候,埃德蒙便是一名医术颇为高明的船医。在之后的几天时间里,船长很快见识到了他的手段,自然也就同意他留在船上。从此,埃德蒙跟着这艘货船,在世界各地航行。
多年以后,他渐渐放下了仇恨,准备开始新的人生。
然而一次从洛杉矶到上海的航行,却让旧日的沉渣再次泛起,在他心里掀起了惊涛骇浪。
三年前的春天,货船停靠在上海港,埃德蒙正趴在甲板围栏上眺望黄浦江,他的视线忽然被码头上的一个身影吸引了。
那个身影正在指挥劳工从埃德蒙乘坐的货船上卸货,他看起来是如此的熟悉,纵使是烧成灰,埃德蒙也能一眼认出。
他是时任金利源五号码头督工的费尔南·博维勒。
那一瞬间,埃德蒙浑身上下不住地颤抖起来,牙齿紧紧地咬住下唇,鲜血沿着许久没有修剪的胡须滴落到甲板上。但他浑然不觉,一对眸子如同刀子似的,狠狠地扎在费尔南身上。
当天晚上,埃德蒙找到船长,表示要辞去船医的工作留在上海。
船长虽然觉得奇怪,但还是尊重了埃德蒙的决定,并且给了他一笔钱作为遣散费。
费尔南下了船,失魂落魄地漫步在上海街头,从深夜一直走到天亮,几乎迷失了方向。幸运的是,他在筋疲力尽之际遇到了一个热心的法国人,在对方的指引下,他找到一家旅馆暂住下来。
之后,埃德蒙和那个法国人渐渐熟稔。一次聊天,他偶然得知对方在广慈医院工作,于是毛遂自荐,再次凭借自己的医术得到了一份工作。
两年时间过去了,埃德蒙趁着工作的闲暇,在法租界到处奔走,以最初见到费尔南的金利源码头为中心不断地搜寻,终于发现当年的四个背叛者竟然都在上海。
从那以后,埃德蒙的心里就只有一件事:复仇。
他几乎绞尽脑汁,终于设计出一个看起来天衣无缝的杀人计划。
1920年10月12日,漫长的等待终于到了尽头。
这一天,身为水手的丹格拉尔随船归来,叫上费尔南、维尔福和卡德鲁斯三位挚友,一起去小东门酒馆喝酒。酒酣耳热之际,没人发现埃德蒙正站在酒馆对面的弄堂边。
埃德蒙戴着一顶巴拿马帽,帽檐压得很低,双手戴着固特异公司生产的医用橡胶手套,他隐匿在屋檐下的阴影中,紧盯着毫无察觉的四人,眼中流露出无尽的恶毒。
深夜十一点钟,酒馆要打烊了。
费尔南一行人已经喝得酩酊大醉,摇摇晃晃地走出酒馆,沿着洋行街往北走了一段,然后互相道别,各自回家倒头便睡。他们丝毫没有注意到,有个拎着水桶的男人一直跟在身后。
将木桶在黄浦江边装满以后,埃德蒙来到维尔福家门口,用提前准备好的工具悄无声息地撬开了门上的锁头,缓缓推门走了进去。他来到床边,掏出自医院药品仓库偷来的麻醉剂,扎进维尔福右臂的皮肤,接着轻轻推动注射器,将麻醉剂注入熟睡中的维尔福体内。
在行动之前,他曾经详细地计算过,所以注射的剂量恰到好处。之后,他用绳索将维尔福捆在床板上,稍稍等待了一段时间,才用手沾了些桶中的江水洒到维尔福脸上。
麻醉药劲已经逐渐消失,在冷水的刺激下,维尔福悠悠醒转。
呆了几秒钟,维尔福才意识到自己被捆住了。再看面前的人,竟是本应在十多年前死在大西洋里的埃德蒙,他顿时惊骇地瞪大了双眼。
冷冷一笑,埃德蒙一把抓住维尔福的头发,将他的脑袋淹没在左手提着的那桶水中。
一桶水看似不多,但若想淹死一个人,哪怕只有一碗水也足够了。
浑身无力的维尔福反抗不得,脑袋在桶里徒劳地挣扎了几下,没过多久就停止了呼吸。
溺死维尔福之后,埃德蒙解开绳索放回兜里,将被子重新盖好,一边倒退着往门口走去,一边擦掉自己留在地上的脚印,最后关上房门,大步流星地朝着下一个目标——卡德鲁斯的住处走去。
就这样,卡德鲁斯和丹格拉尔也相继死在同样的手法之下,临死之前,他们都露出一副惊恐的神情,好像见了鬼一般。
此时已经是凌晨两点多,虽然埃德蒙对麻醉剂用量的控制已经很精确了,但比起计划的时间,他还是多耗费了近一个小时。
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埃德蒙要等他们醒来,让几位昔日“好友”在临死前看到他的脸。只有这样,他们才会知道自己是为何而死。
在埃德蒙看来,单纯的杀死他们,已经不足以平息自己心中的怨恨。只有让这四个背叛者尝尝自己当年泡在水里的滋味,在惊恐和绝望中死去,才算得上是最好的报复。
也正因为这个心理,他错过了杀死费尔南的最佳时机。
等到埃德蒙推开费尔南的房门时,后者的酒已经醒了,两人最终在一个十分不巧的时间,完成了十多年后的重聚。
费尔南一眼就认出了埃德蒙,自然也猜得出对方为何而来,他顾不得放下茶杯,立刻从抽屉里拿出左轮手枪,向埃德蒙瞄准。
而埃德蒙见势不妙,马上丢下水桶冲到费尔南身边,一把抓住对方的手腕向上抬去,下一刻,枪声响起,费尔南扣下了扳机。
第一枪打偏了。
短暂的交锋过后,醉酒无力的费尔南永远失去了反击的机会,他眼睁睁地看着埃德蒙把他的手臂掰了过来,面目狰狞地扣下了扳机。
一声枪响,第二发子弹射穿了费尔南的脑袋。
埃德蒙心里乱作一团,虽然大仇已报,但刚才的意外却彻底打断了自己的计划。他生怕枪声惊醒附近的邻居,赶忙捡起茶杯,随手放到桌上,然后手忙脚乱地擦去自己留下的脚印,捡起门外已经空空如也的木桶,逃也似的离开了。
在路边招了一辆黄包车,埃德蒙回到家里,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出了一身冷汗。
他脱下衣服,准备洗个澡,却忽然看到右臂上有几道抓痕——那是刚才他与费尔南搏斗时被对方抓伤的。
身为广慈医院的医生,埃德蒙自然知道巡捕房之后会把费尔南等人的尸体送到广慈医院做尸检,也猜到巡捕迟早会发现费尔南指甲缝中残留的皮屑。
冷静下来的埃德蒙心生一计,第二天,他在路边小摊上买了一个钱包,随便塞了点钱,故意丢在厕所里,然后在外面守株待兔。
过了一会儿,他看到护士杜伟拿着钱包走出来,便按照计划,明里暗里地提示杜伟出去喝酒。杜伟果然中计,埃德蒙也就拉上雷诺博士,跟杜伟等人去了同一家酒馆。
假装成醉酒的样子,埃德蒙演绎了一场完美的闹剧,趁着大家乱斗,他抓伤了所有人。回到家里,又将伤口按在了烧热的水壶上,掩藏了自己受伤的痕迹。处理好伤口以后,他用石膏把胳膊包起来,对外谎称是酒后跌了一跤,摔断了胳膊。
在他看来,一切都天衣无缝,这世上永远不会有人查出他就是前两日那四起谋杀案的真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