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克车驶到宝昌路上,一路直行,转入敏体尼荫路,又拐到皮少耐路,最后在文元坊附近停了下来。
刘牧原下来走到后座拉开车门,恭敬地对正闭目养神的胡树人说道:“老爷,到地方了。”
微微颔首,胡树人缓缓睁开双目,转头向赌场的方向看去。
大运赌场开在一幢民房里,开了一个临街的入口,门脸没有什么装潢,横梁上挂着个招牌,用红漆涂着“大运赌场”四个大字。入口的两扇木门敞开着,可以看到里面人来人往,吵吵嚷嚷得很是热闹。
胡树人起身下车,带着刘牧原走进大运赌场,环顾了一圈,便朝一位端着酒水的跑堂走了过去。
“小哥,跟你打听下,你认识徐祥林吗?”胡树人温和地向跑堂问道。
那跑堂闻言一愣,上下打量着胡树人,随后不答反问道:“先生,请问您有什么事吗?”
“倒没什么要紧事。”
注意到跑堂眼中的警惕,胡树人十分淡定,滴水不漏地回道:“我和徐先生是好友,前几日他约我来这边和他一起打牌,但我却没有看到他的踪影,所以想跟小哥你打听一下。”
“原来是这样啊。”跑堂似乎松了口气,露出一个职业的微笑说道,“先生,您要是来找徐先生,那您今天算是白跑一趟了。”
“哦?”胡树人故作疑惑,“此话怎讲?”
跑堂摇了摇头,苦笑着说道:“您不知道,徐先生最近家里出了点事,恐怕这一段时间都不会过来玩了。”
“竟如此严重?”胡树人把一无所知的模样演得惟妙惟肖,“我从未听闻,小哥,徐先生究竟遇到何事了?”
那跑堂也是个爱八卦的,见胡树人如此好奇,他四下一看,发现周围赌客都盯着牌桌,没人关注这边的动静,便压低了声音说道:“听说,徐先生的老婆被人杀了……”
“真的?”胡树人的脸上现出惊愕的神情,接着紧蹙眉头,摇头叹息,“怎会发生这种事……徐先生一定很难过罢。”
“谁说不是呢!”跑堂深表赞同地点了点头,“牌友们听说徐先生碰上这种祸事,都是唏嘘不已,尤其是他的好友,更是整天整天没有精神,在桌上输得那叫一个惨。”
听到这一句,胡树人眼睛一亮,旋即不动声色地问道:“朋友?小哥指的是哪一位?可否告知与我,说不定我也认识哩。”
跑堂不疑有他,转身指着不远处一位正在搓麻的男人说道:“喏,就是那位杜先生。”
“谢谢,”得到了自己需要的信息,胡树人点头一笑,从兜里掏出一枚中元递给跑堂,“我去见见他,就不打扰小哥工作了。”
在这种场所,给侍者打赏是一种很正常的事情,所以跑堂也不觉得奇怪,他收下银元,笑着道一句“多谢先生”,便转身忙碌去了。
跑堂走后,胡树人和刘牧原对视一眼,快步向那位杜先生走去,主仆俩非常默契地一左一右在他身边站定,胡树人微微弯下腰,轻声说道:“是杜先生罢?”
杜先生搓麻搓得正起劲儿,被身边骤然响起的说话声吓了一跳,刚拿到的牌险些脱手。
郁闷地转头一看,杜先生就见一个陌生的中年男子向自己露出微笑,不由皱着眉地问道:“先生,我们认识吗?”
“不,我们从未见过。”
胡树人笑了笑,眸子始终没离开杜先生的脸,不露痕迹地端详着他,嘴上随和地说道:“不过,我和祥林兄倒是相识,今日我本是来寻他的。不成想,人未曾见到,却听说他家最近遭逢一桩惨事,听来令人扼腕。”
“是有这回事,但你为什么来找我?”杜先生疑惑地问道。
胡树人抬手一指走远的跑堂,回答说:“那小哥告诉我,说杜先生与祥林兄熟识,经常一起玩牌,所以我便过来打听打听祥林兄家里究竟出了什么事。”
听了这段天衣无缝的说辞,杜先生打消了疑虑,他跟同桌的牌友打了个招呼,随后起身对胡树人说:“先生,咱们去别的地方说罢。”
“好……对了,杜先生,鄙人姓刘,名牧原,”胡树人说着又向身边的刘牧原做了个手势,“这位是我的护院王大力。”
负手而立的刘牧原愣了一下,胡树人又道:“大力,还不快打招呼?”
“杜先生您好。”刘牧原反应过来,赶忙按照老爷的吩咐说道。
“你好,你好。”
杜先生看着身强体壮的“王大力”,一脸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似乎是觉得这名字起得很合适。
三人穿过闹哄哄的牌桌,来到一处清静的角落站定,杜先生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对不起,刘先生,刚才忘了自我介绍。”
他向自称刘牧原的胡树人伸出手去,客气地说道:“我叫杜明珏。”
“那我便叫你明珏兄了,可以吗?”胡树人和他握了握手,微笑着问道。
“刘先生请随意,我是个粗人,没什么讲究。”说是这么说,但杜明珏似乎很少被这样称呼,他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接着话锋一转道,“刘先生,你今天来找徐兄弟到底有什么事?”
胡树人沉吟片刻,对杜明珏说:“实际上,我前些日子跟祥林兄订了批皮鞋,想找他问问进展,但我方才去他的住处,却没敲开门。我想起他常到此处玩牌,所以过来碰碰运气。没想到……”
见他摇头叹息,杜明珏笑了笑,有些无奈地说道:“杜先生,恐怕你这段时间都不会有什么收获了!”
“哦?”胡树人露出不解的神情,“此话怎讲?”
杜明珏抬起左手遮住嘴巴,悄声对胡树人说:“我想,刘先生也知道徐兄弟的老婆被杀的事罢?”
“我才听说。”胡树人点了点头,眼中忽然闪过一丝疑惑,“杜先生,你的手怎么了?”
杜明珏呆了一下,随后放下左手,看着断指处,苦笑着说道:“这事说来真是惭愧……我欠了不少债,前几天债主找上门来,把这根中指给剁了,让您看了笑话。”
他叹了口气,继续说道:“这事说起来丢人,咱们还是说徐兄弟罢!碰到这种惨事,我估摸着,他这一阵子都缓不过来,更别说什么去鞋厂上工了。我看啊,您还是再等一段时间再找他罢。”
点了点头,胡树人露出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似乎在犹豫什么。
杜明珏见状,担心他可能会取消与徐祥林的合作,赶忙又开口补充道:“刘先生,您不要着急,我想再过个十天半月,徐兄弟就恢复过来了,到时候自然会忙活您的订单,我这兄弟的手艺一向过硬,保证不会让您失望。”
“嗯……多谢杜先生,我就不打扰了,再见罢。”
胡树人抿着嘴,再次和杜明珏握手,随即带着刘牧原转身走了,离开的时候垂头驼背,好像有些沮丧。杜明珏看到这一幕,更是对他的借口深信不疑,摇着头回了牌桌。
刚走出赌场,两个身着麻马褂黑长裤的看场便一左一右迎了上来,拦住了胡树人主仆的去路。
“贵帮头贵字派?”一个留着寸头的汉子拱了拱手,客气地问道。
胡树人顿时愣住了,他只能推测出这话可能是江湖切口,但对于其中含义却是毫无头绪,只能无奈地看向一旁的刘牧原。
刘牧原适时地凑到胡树人耳边,低声说道:“这是在盘道……他们是青帮的。”
看到胡树人不明所以的样子,两个看场对视一眼,那寸头汉子朝着赌场右侧的胡同做了个手势,嘴上依旧客气地说道:“先生,咱们去那边说话?”
另一个方脸汉子面相凶恶,狠狠地瞪着胡树人,威胁的意味显而易见。
见他们来意不善,刘牧原上前一步,却被胡树人的目光制住,只能压下火气退了回去。
二人带着胡树人主仆走到弄堂深处,那里脏乱不堪,污水横流,鲜有行人。寸头汉子停下脚步,转身看了胡树人一眼,冷笑着说道:“是包打听*罢?”
(包打听:指巡捕房的密探或线人。)
胡树人闻言又愣了一下,还没答话,那汉子又语带嘲讽地说道:“既然不是敝帮中人,那八成是新来的了,难怪办事毛手毛脚。侦查之前,先打听清楚这里是谁家的地界,这么简单的道理还用我教么?”
“这是你们的顶头上司黄老爷的产业,真是好大的狗胆!”方脸汉子没好气儿地叫道。
听到这话,刘牧原眼中登时闪过一道杀机,当下便按捺不住要出手,胡树人立刻拦住他,接着面无表情地对那两个看场子说道:“两位怕是眼拙了,鄙人既不是帮派人,也不是包打听,行不更名坐不改姓——胡树人。”
他掏出证件向他们一亮,看到江海关监督几个大字,那二人立时傻了眼。
“我来此地是受巡捕房所托,调查一桩凶杀案。”胡树人的目光带着威压,在二人脸上逡巡,一字一顿地说道,“若是因为二位的阻扰耽搁了查案,这事传出去,届时只怕你们那顶头上司的脸色也不会太好看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