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先生说得不错……”坐在一旁的沈志贤正用手帕抹眼泪,听到胡树人的感慨,便吸了吸鼻子说道,“这白玉兰才登台不久,却是大家风范十足,比天蟾舞台的名角丝毫不逊色,许老板真是有眼光啊!”
胡伯翔倒没有沈志贤那般动情,但眼中也泛着亮光,他点了点头,低声说道:“白姑娘真是天生的角儿,不论饰演什么角色都入木三分,《六月雪斩窦娥》是如此,上次《全部双金花》亦是如此,同样是陷入窘境,同样是不屈服于命运,伊演绎的窦娥和蔡金莲却是各具风韵,都堪称是女性典范啊!”
二人对白玉兰极尽赞美,胡树人却没有言语,默默地起身向雅间外走去。
见他离席,沈志贤连忙问道:“胡先生哪里去?”
“我方才与一位朋友相约一叙,待会就回来。”胡树人转头冲两人笑了笑,随即推门而出,下到一楼走廊,就见小全正站在后台通道口东张西望。
“您来了,胡先生。”一见到胡树人,小全快步凑了上来,“白师父已经回到后台休息室了,正在等您过去呢!”
“那就麻烦你带路了,小全。”胡树人微笑着点点头。
两人走在狭长的过道上,两边都是木门,上面钉着木牌,写着不同的名字,皆为天蟾舞台的名角。
注意到胡树人的目光,小全便解释道:“胡先生,这边的屋子都是各位师父化妆更衣用的,前面不远便是白师父的房间了。”
微微颔首,胡树人收回视线,跟着小全走了几步,就看到一个挂着写有“白玉兰”木牌的木门。
在门上轻轻叩了三下,小全伏了上去,轻声说道:“白师父,胡先生到了。”
“有劳你了,小全。”白玉兰的声音响了起来,“让胡先生进来,你去忙别的事情罢。”
“是,白师父。”小全点了点头,扭动把手,将门推开一条缝,转而对胡树人道,“胡先生,您请进。”
胡树人从兜里掏出一枚银元递给小全,温声说道:“多谢你了。”
小全接过银元,道谢离去。胡树人推门走进房间,里面不大,差不多五六个平方。左侧靠墙放着一个衣架,上面各式戏服挂了个满满当当,都是白玉兰演戏用的行头。房间右边有一个梳妆台,台面上放着各种胭脂水粉,还有假发头套之类的道具。
白玉兰正坐在梳妆台前的椅子上休憩,伊已经换下戏服,穿着二人在大堂见面时的那身墨绿绣花旗袍。一见胡树人,伊立刻起身相询:“胡先生,方才的戏您觉得怎么样?”
这并不奇怪,身为越剧演员,白玉兰自然想知道观众对自己的表演观感如何,有则改之,无则加勉。
“方才的戏,让我邻座的沈先生一度泣不成声,我想这足以证明白姑娘的演技了罢?”胡树人微笑着说道。
“是吗?那玉兰这段时间的努力看来还是有意义的。”
白玉兰露出一个欣慰的笑容,玉手在胸脯上轻轻拍了几下,似乎松了一口气,旋即一对妙目看向胡树人,又道:“胡先生,难道您就没什么要对我说的吗?”
“此话何意?”胡树人不解。
“适才您说的是沈先生,可我问的是您的观感呀,”白玉兰嫣然含笑,“您不说,玉兰自然要打破砂锅问到底咯。”
有些无奈地苦笑了一下,胡树人只好回答:“要我说……你方才演得很好,不过却仍有可以提高的部分。”
“哦?”白玉兰微微一怔,连忙说道,“还请先生指教!”
“你演绎的窦娥,确实凄苦无比,但却少了一点坚毅。”胡树人迟疑片刻,正色说道,“以我对窦娥的理解,伊固然不幸,但同时也对命运发起了抗争,如此坚韧的女性角色,不应该只是个让观者落泪的悲剧主角。”
话音刚落,胡树人忽然看到白玉兰眼角闪过一抹忧伤的神色,这才反应过来,连忙解释说:“白姑娘,我并不是有意贬低你……”
“先生不必担心,玉兰没事。”
见他有些慌乱,白玉兰笑了笑,素手展开折扇,遮住了半边容颜,一双凤眼光华流转,柔声说道:“若是换作别的观众,此时定是夸我都来不及,但愿意跟玉兰开诚布公的,却是一个也无,胡先生您是头一位。能听到真心话,玉兰高兴还来不及,又怎么会怪您呢!”
听到这话,胡树人不由松了口气,抬手挠了挠头发,表情有些尴尬,不知该说什么。
两人相对而立,室内安静了一阵,白玉兰蓦地莞尔一笑,一指挂在墙上的西洋挂钟道:“胡先生,第二场戏就要开始了。那是一出西洋剧,主演是敝社的名角付月明。您若是因为回去迟了错过开演,殊为可惜哩!”
“那我便告辞了,白姑娘。”胡树人拱了拱手。
白玉兰微微欠身,向胡树人摆了摆手,脸上带着浅浅的笑。待他离开,伊才直起身子,回到梳妆台前坐下。
左手撑在桌面上,伊将线条优美的下巴垫在手心,右手拉开梳妆台的抽屉,里面放着两份折好的《新闻报》,上面分别刊载着徐祥林杀妻案始末及其后续报道。
“如此了解戏曲,连我表演的瑕疵都能瞧出来,难道你当真不是那一位吗?”看着报纸,白玉兰若有所思地自言自语道。
回到三楼的雅间,胡树人跟沈志贤和胡伯翔打了个招呼,落座后不一会儿,今日演出的第二幕便开场了。
正如白玉兰告知的那样,这出戏并非传统越剧,而是天蟾舞台为了今日莅临的洋人宾客特意准备的西洋剧《卖火柴的小女孩》。
早在民国元年,沪上富商黄楚九、经润三、孙玉声等人改建舞台的时候,就设想了未来戏剧的发展趋势,亦考虑到日后演出洋剧之可能。为此,他们不仅从日本购进了一套可模拟云雨雷电、日月星辰的天幕幻灯,还在后台安装了诸多机关,而且在舞台正上方布置了一架龙骨吊顶,固定到天花板上,覆盖整个舞台。吊顶横纵皆有带滑轨的钢条支撑,专门用来运行一些特殊的道具。改建后的舞台虽与传统梨园大为迥异,却可以演出各种东西戏剧。
付月明饰演的小女孩出现在舞台上,伊的年龄虽然比小女孩大了不少,但胜在身材娇小,约一点五公尺的身高和纤瘦的体形,配上装扮,远远看去和小女孩也差不太多。身为天蟾舞台中少数会洋文的演员之一,付月明凭借着过硬的演技,顺理成章地成了该剧主角。
在付月明和其他演员的演绎下,一出悲剧呈现在观众面前。胡树人看得津津有味,但一旁的胡伯翔却是兴味索然。原因无他,胡伯翔不擅洋文,听不懂演员说的台词何意。
半个多小时过去了,《卖火柴的小女孩》也演到一大半。
除了一盏吊顶灯,整个天蟾舞台的灯源已经全部熄灭。暗淡的灯光洒在舞台上,“小女孩”因为没能卖掉火柴而被酗酒的父亲赶出家门。伊光着脚走在舞台上,浑身颤抖不停,好似真的身处寒冬深夜一般。
缓缓行到角落,伊从手边的篮子里掏出一盒火柴点着。
似乎被那微弱的热度吸引,付月明伸出赤着的双脚,正打算取暖,那一缕火苗却飘然而逝,只留下一根漆黑的木棍。
又点亮一根火柴,付月明却没有任何表演,似乎呆在了那里,脸上的神情有些疑惑。虽然离得很远,但这个细节并没有逃过胡树人的眼睛,他皱起眉头,隐约感觉到一丝异样。
过了片刻,付月明再次点了一根火柴,伴随着微弱的火光,舞台上方终于缓缓降下一只烤鹅,背上插着刀叉。胡树人看得分明,那道具上系着一跟细线,一直连到吊顶。
之后的几个桥段,付月明与后台的配合多多少少有些问题。胡树人在美国留学时看过这部剧,这些瑕疵自然瞧得出来,他越想越奇怪,便推门而出,朝楼下走去。在路上,他遇到舞台老板许少卿,一问之下,才知道他也觉得不对劲,便结伴赶往后台,想看看那边究竟发生了什么。
与此同时,舞台上的付月明似乎在期盼着什么,又一次划亮了火柴,这一次,舞台周围响起了一个苍老的声音。
“孩子,跟奶奶走罢……”
苍老的声音说的是洋文,付月明一听便哭了起来,右手悄悄地从舞台后方的幕布下面抓起一条绳索,将绳索的一头固定在自己的腰带上,随后轻轻扯了几下,示意后台可以了。
下个瞬间,付月明身后的绳索逐渐拉直,将伊的身体拽离地面。
按照剧本,“小女孩”最后应该悬在半空中,说出最后一段台词。
然而,那条绳索并没有停下,反倒带着付月明一直向上升去,消失在了舞台上方的幕布后面。
看到这一幕,观戏的洋人们议论纷纷,但大部分观众都没有发觉异常,大家等了一会儿,却不见付月明现身,这才开始交头接耳。而胡树人和许少卿已经来到了舞台侧面的通道,正快步向后台走去。
就在此时,异变突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