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鲍里斯的办公室,胡树人没走几步,怀特便赶了上来,要送他离开巡捕房。胡树人摇了摇头,让对方先带自己去证物处,领回了别克汽车的钥匙。
二人在巡捕房门口分别后,胡树人到路边叫了一辆出租车,前往天蟾舞台。到了地方,他让司机在附近绕了几圈,终于在福建路的公阳里边上找到了自家的别克车。
付了车费,胡树人走到别克车前,拉开车门,眼角余光忽然瞥见车座底下有一张纸片,便弯腰拾起,借着附近的路灯光看了两眼,发现是一张冠生园开的月结单据。
胡公馆的茶几上常摆着干果蜜饯之类的点心,以备来客享用。胡家是上海滩的名门望族,虽然胡树人府上平日少有人造访,那些点心也多被赵妈分给了附近人家的小孩,但还是要时刻备着,不能没有。
单据是要交给账房对账的,而胡公馆的账房先生,则由管家胡劲松兼任。
胡劲松本不姓胡,这个名字则是胡树人的父亲起的。早年间,因为家乡闹了饥荒,他们一家逃荒到上海,胡劲松意外与家人失散,从此以乞讨为生。一日,新婚燕尔的胡老爷与夫人出门散步,偶然见到了流落街头的胡劲松,见他可怜,便带回了家。
当时胡劲松只有几岁大,多年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穷困生活,已让他对家的印象十分模糊,也不知道自己姓甚名谁,只记得有个小名叫阿旺。胡老爷听了他的身世,感慨不已,给他赐了一个名字,叫劲松,从此留在府上做下人,还送他去读书。劲松没有辜负这个名字,他聪明正直,踏实能干,深得老爷夫人的喜爱。
十年后,胡树人降生,胡老爷喜得贵子,便安排自己颇为器重的劲松照顾小少爷的起居。从胡树人记事起,胡劲松就一直陪在他身旁,从未懈怠半分。
一晃二十三年过去,留美归来的胡树人在梨园观戏时与粤剧名伶林慧茹相识,两人相知相爱,很快谈婚论嫁。胡树人不顾父亲的反对,毅然跟林慧茹成婚,父子俩为此在家中争吵不断,胡树人索性带着妻子离家另立门户。胡老爷虽然嘴上不饶人,但还是牵挂儿子,于是安排劲松和赵妈过去照顾,并且借着自己的关系给儿子安排了一个江海关的工作。
分家后,胡树人找劲松谈了一次,说起日后出门做事,若是没个姓氏,总是诸多不便,主家也颜面无光,既然不记得本家姓氏,不如随自家姓胡。后来更是设法帮他找到了失散多年的父母,还给他们留下一笔钱,让老夫妻在家乡做点小生意。
此事圆了胡劲松几十年的念想,知道父母衣食丰足,他也没了后顾之忧,心里对胡树人的感激之情无以言表,从此作为胡公馆的管家,鞍前马后跟在胡树人身边悉心侍候,将家中大小事务打理得井井有条。
这段时间,胡劲松因老父病重回乡探望,一直未归,记账的工作也暂时搁置了。刘牧原和赵妈便将每一笔开销的单据都带回去保管好,等胡劲松回来再一起记上。这冠生园的月结单据也是如此,只是没成想出了那么一档子事。
单据上印有冠生园的红色收款印讫,印讫旁有些潦草地签着赵鑫这个名字,似乎是今日店里负责结算的小厮。名字下面写着收款的具体日期和时间——十一月四日二时四十分。
看过单据,胡树人没有多想,将其放进兜里,然后开车回到胡公馆。时间已经不早了,他也没再研究案情,洗完了澡便回到卧室躺了下来。
一片漆黑之中,胡树人的呼吸均匀而平稳,但他的眉头却皱得紧紧的。
次日一大早,胡树人驱车前往天蟾舞台,准备重新调查一下现场。
因为发生了命案的缘故,天蟾舞台周遭一改往日的熙攘,变得十分清静。胡树人将别克车开到停车场,下车来到舞台门口,正想推门进去,却被两个华捕拦住了去路。
“不好意思,先生。天蟾舞台这几日暂不对外开放,您请回罢。”其中一个华捕冷冷地看了胡树人的一眼,面无表情地说道。
“我是来查案的。”胡树人眉头一皱,有些不悦地说道,“我保证不会破坏现场的任何东西,你若不放心,可以跟我一起进去。”
那华捕上下打量了胡树人一番,见他衣着华贵,可能身份不凡,便有些迟疑。此人和身旁的同僚交换了一阵眼神,最终还是摇了摇头,对胡树人说:“对不起,先生。上面有命令,禁止巡捕房以外的人进入,请您理解。”
“好罢。”胡树人无奈地叹了口气,转身离开天蟾舞台,开车又回到了胡公馆。
在侧院停好车,他径直上了二楼,把自己关到书房里,坐在藤椅上,紧皱着眉头,梳理起了案件的始末。
“下午三点,卖火柴的小女孩演出开始,事故大约是在三点半左右发生的,这也是付大家的死亡时间。而后台那个身份不明的男人,死亡时间应当是两点五十到三点半这四十分钟内——如此看来,这个男人杀死付大家的可能性很大。虽然巡捕房在后台发现一名小厮,但他正处于昏迷之中,手脚也被牢牢捆住,无法动弹。不过,我没有亲眼看到那个小厮,也无法确定所谓的‘牢牢捆住’究竟是个什么样子,既无法排除他的嫌疑,也无法证明什么。”胡树人拿起钢笔,拔下笔帽,把自己的思路草草记录到纸上,手动个不停,嘴也不歇着,自言自语道,“至于牧原那边,死者是一位普通的黄包车司机,而凶器却在牧原手上,他还是当场被逮捕的……已知的现场丢牧原太不利了,即便他不认罪,我若是找不到确切的证据,恐怕也无法为他翻案……”
胡树人只觉一阵头痛,他把钢笔放到一旁,愤然将这张纸抓起来揉成一团扔到地上,接着双肘撑在桌面上,十指插到头发里,垂首沉思起来。
这桩案子于他而言,是个极大的考验。此中缘由,并不仅仅是胡树人要在三天以内取得突破,更重要的一点是案发地在公共租界,他的好友雅克帮不上忙,英捕房的侦探又死板得紧,不肯提供一点便利,导致胡树人调查起来束手束脚,别提多难受了。
没有共享案情也就罢了,连案发现场都不让进,这案子从何查起?
正当胡树人毫无头绪的时候,一阵敲门声忽然响了起来。
与刘牧原平日敲门时那三记富有节奏的轻叩不同,这个动静听起来有些凌乱,用力也不均匀。
胡树人一听便知道来者是谁,挺起身来,抬手捋了捋凌乱的头发,随即朝房门方向轻声说道:“赵妈,进来罢。”
房门缓缓推开,一个五十多岁的女人探进头来,果然是赵妈。
看着胡树人,赵妈心知他正为刘牧原被捕而烦心,于是小心翼翼地问道:“少爷,您现在忙吗?”
“不忙。”胡树人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向伊问道,“赵妈,你找我有事吗?”
“少爷,外面来了一位客人,说是要找您。”
赵妈的表情有些奇怪,伊犹豫了一会儿,方才继续说道:“是一位年轻的姑娘,看起来也就二十来岁罢,生得很漂亮。我问伊是哪家的小姐,伊却不答,只说有事要和少爷谈谈。”
“二十来岁?很漂亮?”胡树人愣了愣,疑声问道,“伊的手里是不是拿着一把折扇,盘着头,上面还插着一根玉兰花簪?”
回想了一下,赵妈点点头说:“好像就是这样的哩。”
“原来是伊。”
胡树人微微一笑,站起身来,理了理长衫的褶皱,又对赵妈道:“赵妈,麻烦你带伊去客厅吧,我这便过去。”
“是,少爷。”赵妈恭敬地应了一声,便匆匆地离开了。
整理好衣装和发型,胡树人下楼来到客厅,正看到端坐在沙发上四处张望的白玉兰。
“白姑娘,你来了。”
胡树人撩起长衫后襟,在白玉兰对面落座,面带微笑地说道:“今日怎地有如此闲情逸致到寒舍来?”
“胡先生,瞧您这话说的。”白玉兰展开折扇,掩口轻笑,随后干咳两声,对胡树人说,“玉兰今日来寻先生,就是想问问您,案子查得如何了?”
“一言难尽。”胡树人苦笑着摇了摇头,“长话短说罢,巡捕房那边打算结案,但我总感觉这桩案子没那么简单。”
这段话说得云里雾里,白玉兰自然听不明白,伊柳眉微蹙,手中折扇轻摇,一言不发。胡树人也不言不语,二人沉默相对,空气中只有折扇挥动的细微声响。
不知过了多久,白玉兰蓦地舒展柳眉,柔声对胡树人说:“胡先生,您要如何才能继续查案呢?”
“至少要进入犯罪现场。”
胡树人沉吟片刻,正色对白玉兰道:“如果能够进入现场,我便可以重新调查,说不定会发现遗漏的证据,找到一些头绪。若能得知后台那位男性死者的身份就更好了,再从两位死者身边的关系查起,案情也会明朗许多——然而,巡捕房眼下禁止外人进入现场,我说的这些注定是空中楼阁,无法实现的。”
刘牧原被卷进去的案子,他并没有说出来,该案与白玉兰毫无关系,没必要让伊一起干着急。
“胡先生,玉兰也许可以帮到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