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十一日，大年初四。

自从老宅回来以后，胡树人就没得过闲。昨日，他一整天都忙于应付拜年的客人。到了傍晚送走最后一位客人的时候，胡树人收起应酬的笑容，只感觉自己的脸都木了。

今日上午，胡树人也早早起床，用过早饭，穿着妥当以后，便坐到沙发上，等待客人登门。

家里的电话忽然响了起来，胡树人接起话筒，原来是巡捕房的王大力打来的，他告诉胡树人，广慈医院的尸检结果出来了。

“死者小桃的死亡时间和您的猜测差不多。不过，皮耶尔医生还说，他发现了其他问题……”

说到这里，王大力忽然压低了声音，向胡树人问道：“胡先生，您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知道什么？”胡树人笑了笑道，“我又不是医生，怎会知道皮耶尔医生发现了什么？还是先看看验尸报告的内容再说罢。小王，你通知雅克，让他一小时后到沈天赐家和我碰面。”

挂断电话，胡树人快步上到二楼，喊来胡劲松，告诉他今天谢绝见客。随后回到卧室，脱下华贵的绣纹长衫，换了一件素色的，套上夹袄，别上怀表，下到院中，对正在扫地的刘牧原说：“牧原，该出发了。”

刘牧原闻言愣了一下，急忙停下活计问道：“老爷，您要去哪？”

“去沈天赐家。”胡树人回答，“今天应当会有些新发现了。”

虽然不理解他话中的含义，但刘牧原也没有多问，跑回宅子取了钥匙，然后发动别克车，载着胡树人向沈天赐家开去。

胡公馆二楼客房，贝蒂站在窗前，看着远去的别克车，喃喃自语道：“树人，你到底……”

直到看不见别克车，伊才重新拉上窗帘，走出房间，准备去院子散散心。经过书房时，贝蒂发现房门开着，胡树人曾经跟伊说过，书房里存着许多重要文件，所以没人的时候一直锁着门。

伊心下好奇，便驻足往里看了一眼，原来是胡劲松在打扫房间，他拿着一个鸡毛掸子，正给墙上的一幅油画扫尘。油画上绘着一座山丘，远处是夕阳和晚霞，看上去十分美丽。

看到油画，贝蒂登时愣住了。伊原以为胡树人早就把那幅画扔掉了，没想到，他不仅保留着，而且还挂在了自己办公的地方，难怪贝蒂住在胡公馆的这段时间一直没有看到它。

一抹微笑攀上了伊的唇角，贝蒂背着手，迈着轻快的步伐往楼梯走去，刚才的惆怅已经被抛到了九霄云外。

那边厢，刘牧原正驾驶着别克车从徐家汇路拐上巨籁达路，一直往东行去。

来到巨籁达路和贝勒路交叉的十字路口，涌动的车流忽然停滞下来，前面人头攒动，把马路堵了个水泄不通。

正在闭目养神的胡树人感觉到车速渐渐慢了下来，便向刘牧原问道：“牧原，是堵车了么？”

“是的，老爷。”刘牧原说着，摇下车窗，探头往前看去，口中又道，“前面好像发生了什么事情，人山人海的，车根本开不过去。”

“奇怪。”

别克车完全停了下来，胡树人睁开双眼，见周围的几辆车上的乘人都到了外面，有的伸颈，有的侧头，张望着前面的情形。过了一拍，他们不约而同地露出了惊讶的神情。

意识到不对劲，胡树人推门下车，踮起脚往远处眺望，旋即瞪大了双眼，抬手拍了拍前座的车窗，沉声对刘牧原说道：“快下车，沈天赐家出事了！”

刘牧原闻言，立刻将发动机熄火，也顾不得别克车还停在马路中央，下来护着胡树人往前行去，推开围观的人们，为自家老爷开出一条通路。

胡树人一行过去不多时，又有两个身穿制服的男子从人群中挤了出来，气喘吁吁地追赶主仆二人的脚步。

这两人正是雅克和王大力，他们从中央捕房开车出发，沿着吕班路前往这边，却也被围观的人群堵了个正着，只得下车往前走去。

两帮人在沈天赐家门前碰上了，胡树人却看都不看雅克他们一眼，紧盯着眼前的断壁残垣，自言自语道：“怎么会烧成这样……”

沈天赐那奢华的洋楼被烧得一片狼藉，一楼右侧区域完全烧毁，整面墙壁带着二楼的部分一同坍塌，倒了一地，几乎没有什么完整的部分。洋楼左半边亦未能幸免，所幸没有右侧那般严重。原本光洁的墙壁被熏得黢黑，木制的雕花装饰和窗棂也被烧掉大半，只有洋楼二层左侧的区域还勉强算是完好，但是整栋楼损毁严重，恐怕也无法再住人了。

现在大火已被扑灭，消防队也撤走了，洋楼周围满是水渍，其中混合着炭灰，已经变得乌漆墨黑，甚至院中的草地都被殃及，青翠中混着大片大片的黑色。那些从火灾中幸存的人横七竖八地倒在院子里，他们衣衫不整，有的抱着胳膊瑟瑟发抖，有的一直昏迷不醒。

胡树人环视一圈，没看到沈天赐夫妇和老管家赵明，正要上前询问，忽然听到一阵金属撞击声从身后传来，转头一看，只见几个穿着白大褂的医生护士推着运送病患的推车跑了过来。

他们是广慈医院的医生，接到通知以后便匆匆赶来，结果救护车被人潮堵在了路口，只能改为步行。

“让一让！”看到门口站着四个人，走在最前面的医生大喊一声，抬手要把他们推开，下个瞬间，他注意到其中两人的制服，赶忙停手，换了个温和的语气对雅克说道，“长官，我是广慈医院的医生，可以让我过去吗？”

雅克愣了一下，连连点头，四人站到一旁，那医生道了声谢，招呼着医护们推车跑进院里抢救伤员去了。

过了一会儿，又有几名医护陆续赶来，其中还有一位老熟人为巡捕房验尸的外科医生查理皮耶尔。

朋友相见，却没时间寒暄，皮耶尔只来得及跟胡树人一行打了个招呼，然后便投入到了救援当中。

碰到这种情况，即便是足智多谋的胡树人也拿不出主意，只能让众人先保持安全距离，然后绕着烧毁的洋楼转起了圈，一对眸子紧盯着废墟，也不知是在观察还是在思考。

在此期间，附近的霞飞路捕房派来不少人手对火灾现场进行清理，顺便帮广慈医院运送伤员。一大帮人前前后后忙活了一个多小时，总算把伤员全都送往广慈医院。

完成救治的皮耶尔摘下手套，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水，来到胡树人一行面前，苦笑着说道：“不好意思，我的朋友们，刚才实在是太忙了。”

“没关系，”胡树人摆了摆手，向他问道，“皮耶尔医生，伤员的情况如何？”

“三名轻伤，一名重伤。”皮耶尔叹了口气，“大都是烧伤，重伤的那位是因为被倒塌的木头压伤了腿，导致下半身也被烧伤。能不能活下来，就要看他的运气了。”

胡树人沉吟片刻，又问：“有人死亡吗？”

“有的。”皮耶尔抬手指了指不远处一辆涂着广慈医院标识的救护车，“都在那边，一共三位死者，已经烧成炭了，无法辨认身份。”

“竟如此严重？”胡树人皱着眉头问道。

皮耶尔颔一颔首，面色凝重地回答：“是的，看这个情况，当时的火灾一定非常猛烈。刚才我问过伤者，根据他们的描述，火灾应该是在今天凌晨发生的，后来消防队赶过来把火扑灭了。我们医院是上班以后才接到电话，我想，巡捕房应该也差不多罢。”

“这个我不太清楚，毕竟火灾不归刑事处管。”雅克摇了摇头，“不过，我之前离开中央捕房的时候，还没听说这边发生了火灾。”

“原来如此。”胡树人思索了一下，对皮耶尔道，“皮耶尔医生，那三具尸体麻烦你先留在这边，我总感觉，这次火灾来的实在太突然，有些不太对劲。”

皮耶尔闻言，脸上现出为难的神情，运送尸体是他的工作，现在尸体已经装车，如果留在这里的话，上面一旦过问此事，自己难免要吃不了兜着走。

雅克见状，赶忙说道：“查理，就按胡树人说的做罢。之后要是出了什么岔子，我会把责任揽下来，绝不会让上面为难你的。”

“那好罢。”

有了雅克的承诺，皮耶尔便没了顾虑，他点点头，叫来几个帮忙的巡捕，让他们把救护车上的尸体搬到沈家的院子里。

三具尸体都被放在木板上，盖着白布。胡树人走上前去，掀开白布看了一眼，眉头立时紧紧地皱了起来。

正如皮耶尔所说，这三具尸体已经被烧得不成样子，不仅五官全都毁坏，而且肢体也已扭曲变形，根本无从确认身份。

不过，沈家并非公共场所，而是一个封闭的居所，住在里面的人就是那一批，只要和生还者一一比对，很容易就能查到死于火灾的人都有谁。

想到这里，胡树人转头对那几个没受伤的佣人喊道：“各位，请你们帮我找一下赵明赵管家好吗？我有些事情要问他。”

那几个佣人面面相觑，似乎在火灾中受了惊吓，许久也没什么动作，只有之前被胡树人问过话的护院蒋丘从草地上站了起来，在周围找寻起来。

过了一会儿，他快步跑到胡树人面前，气喘吁吁地说道：“先生，赵管家不在这里。”

胡公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