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天刚蒙蒙亮,胡树人和刘牧原离开胡公馆,来到静安寺路边,一辆福特汽车正停在那里,那是胡劲松昨晚跟云飞车行预约的出租车。
出租车司机正靠在车旁吸烟,他穿着一套皱巴巴的藏青色制服,脑袋上歪戴一顶大檐帽,手上套着一副脏兮兮的白手套,脚上蹬的那双布鞋与身上的制服格格不入,整个人的扮相十分别扭。
看到胡树人主仆的身影,那司机赶忙将手中吸了一半的香烟丢到地上,抬脚踩灭,又碾了几下,接着看向胡树人,年轻的脸上立时堆满了笑容,毕恭毕敬地说道,“您好,请问是胡老板么?”
“我是。”胡树人微微一笑,向司机问道,“小师傅,是去沪杭车站么?”
“是哩,是哩!”司机大点其头,转身打开后座车门,躬身做了一个手势,请胡树人上车。
颔一颔首,胡树人矮身进入车内,那司机见刘牧原提着行李往车后走,马上迎了上去,十分殷勤地对他说道:“这位先生也请上车罢,行李让我来放就好!”
胡树人见司机服务如此周到,心里自然知道是为了自己口袋里的银元。他笑了笑,摇下车窗,招呼刘牧原上车。
听到自家老爷招呼,刘牧原这才将行李交给司机,然后上前拉开车门坐到了副驾驶的位置上。
待司机放完行李回来,胡树人从兜里摸出一枚银元递到窗外,笑着说道:“有劳小师傅了。”
“哎哟,胡老板,您太客气了!”那司机憨厚地笑着,双手忙不迭地接过银元揣了起来,随即快步回到驾驶座上,先是看了看身旁正襟危坐的刘牧原,又转头望向胡树人,客气地问道:“胡老板,咱们出发吗?”
“出发罢,”胡树人点了点头,靠在椅背上,轻声说道,“车速快一点,别耽误时间,我们要赶火车。”
“好嘞!您尽管放心,只会早,不会晚!”司机说着便发动引擎,驾驶福特车绝尘而去。
胡树人一行离开不久,一个金发碧眼的女洋人步履轻盈地走出胡公馆大门,伊身着一袭白色普林塞斯连体长裙,脚踏进口的小牛皮高跟鞋,头戴蕾丝绸缎饰边太阳帽,手中还拎着一个小巧的皮箱。
在伊身后,胡劲松踉踉跄跄地赶出来,一边拦在伊的身前,一边用蹩脚的英语说道:“贝蒂小姐,您就别给少爷添乱咯!”
“什么添乱?我只是出去游览一番而已。”贝蒂口中这么说,嘴角却噙着一个阴谋得逞的坏笑,右手在脸前挂起面纱,又朝胡劲松摆了两摆,旋即迈着小碎步来到路边,拦下一辆出租车离开了,留下愁容满面的胡劲松一个人在原地摇头叹息。
胡树人自然不知道贝蒂偷偷跟在后面,他正在座位上闭目养神。出租车穿过法租界,沿着金神父路南行,转上徐家汇路,开进上海南市区,经斜桥东路和车站路,最后来到上海南火车站附近。
这边地处偏僻,来往的行人多是旅客,随着天色亮起,马路边摆起了三三两两的摊子,向急着赶火车的旅客售卖早餐。不过,胡树人此时心思都在杭州的案子上,一点食欲也没有。
出租车停在车站外面,司机推门跳了下来,跑到车后去搬二人的行李。
“小师傅,车费多少?”胡树人问道。
那司机小心地将行李放到地上,回去望了一眼方向盘旁边的自动计费装置,接着从兜里掏出一沓计费单,又摸出钢笔,在上面飞快地写了几笔,然后撕下来递给胡树人,口中说道:“胡先生,一共十一块半。”
胡树人接过来看了一眼,计费单顶端印着云飞车行四个大字,其下是一些潦草的字迹。他辨认了一番,写的是“民国十年3月29日,胡树人先生定开至地点上海南火车站,自上午四点30分至上午七点10分,共计2时40分”,后面还有出租车的照会号码和司机的姓名。
确认无误,他走下车来,随手将计费单递给正在关门的刘牧原。刘牧原拿来看都不看一眼,直接塞进兜里,随后掏出一把银元,数出十二枚给了司机。
“谢谢胡老板!祝您一路平安!”司机笑道,双手接过钱,转身回到车上。至于找零却是不可能的,多出来的钱一律算作司机的小费,这是出租车行不成文的规矩。
“差头!差头!”
刘牧原刚拎起行李,一个男人忽然从车站里冲了出来,叫嚷着从二人身边跑过,奔到车前拉开门坐了上去。
“老爷,那司机看起来挺忙的,这一天下来,应当能赚不少钱罢?”看着远去的出租车,刘牧原笑了笑道。
“没那么容易,”胡树人摇了摇头,“汽车不是什么便宜物件,即便是福特牌,也不是一般人家买得起的。那小师傅年纪轻轻,多半是车行雇佣的司机,车费虽贵,但到他们口袋里的却没几个子儿,经过车行克扣,一个月的工资和消费加起来,应当跟公司职员的收入差不多。”
“那还真是不多。”刘牧原算了算,在上海,一个普通职员的月薪大约是二三十块大洋,不禁咋舌,“我们坐出租车一个来回也就这些钱。”
“司机的工资跟乘客的车费相当,世间诸事之荒诞,大抵如是。”胡树人语带感慨地说道,迈步向站里走去,刘牧原一怔,随即回过神来,拎着行李紧随其后。
两人来到站台检票处,检票员正一脸困倦地站在那里。胡树人摸出车票递了过去,对方心不在焉地接了过去,待看到车票上的“一等”字样,顿时一改先前的懒散,露出谄媚的笑容,拿起打孔器在票子上摁了一下,接着双手递还回来,又抬起手臂指向站台左侧,非常恭敬地说道:“先生,一等8号车厢这边请。”
“多谢。”胡树人点了点头,带着刘牧原往那边走去。
沪杭铁路的火车同时具备客运和货运两种用途,在平日,靠近车头的几节火车厢用来装载货物,其后是三等车厢和二等车厢,一等车厢在火车的末尾。到了冬季则相反,一等车厢在前,载货车厢在后,因为火车上的暖气炉水都是从锅炉流出来的,越挨着车头,暖气越热。
如今是三月末,农历已是仲春,上海的天气早已回暖,来往的旅客大多穿着春装,鲜有裹着厚棉服的行人,所以车厢的安排自然也是一如往常。
主仆二人来到站台上,有专门的乘务人员在前面带路,引着他们来到一条单独的通道,不用去挤二三等车厢那两行摩肩接踵的长队。
8号车厢位于整列火车的最后一节,里面一共分为8个包间,从前往后为1号到8号,两人穿过特别通道,从火车后门上车,向6号包间走去。
车厢内部的走廊并不宽敞,至多可以容纳两人侧身通过,若是正着身子,一个身材健壮的成年男人便能把路挡得严严实实。
两人一前一后来到6号包间门前,胡树人推开滑门,迈步而入,刘牧原随后跟进,将行李放到地上,环顾包间,随即有些惊讶地对胡树人道:“老爷,这包间里面还挺宽敞,不像走廊那般拥挤哩。”
“那是当然。”胡树人笑了笑,对他解释说,“若是走廊太宽敞,包间就变得狭小了。乘坐一等车厢的,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公共空间宽敞与否,他们并不在意。这些人看重的,是包间是否豪华,是否舒适,是否与自己的身份相称。再者说,这走廊其实也算不上拥挤,你应当去三等车厢瞧瞧,那才叫名副其实的拥挤哩!”
这话说得一点不错,三等车厢都是连排的硬板座位,空间及其逼仄,空气十分浑浊。到了晚上,人声嘈杂,灯光昏暗,既不能睡觉,也不能看书读报,那种体验简直堪比坐牢。
坐到椅子上,胡树人舒了口气,对刘牧原说:“这座椅是鹅绒铺的,一坐下去便周身密贴,把你轻轻托住了,不亚于家里的沙发。”
刘牧原将行李高举过头顶,放到行李架上,然后在胡树人对面落座,他眼睛一亮,点了点头,笑着说道:“老爷,您说得一点不错,就是这种感觉!”
“一等车厢的票价不便宜,当然要值得这个价。”胡树人道。
他看了一会儿站台上排着的长队,掏出怀表看了一眼,7点33分,离发车还有一段时间。
收起怀表,胡树人打了个呵欠,对刘牧原道:“牧原,我要打个盹。你把门锁好,也休息一会儿罢。”
“是,老爷。”刘牧原点头应了一声,却没有休息的打算。他正襟危坐,双眼一直透过滑门上的玻璃盯着走廊,一旦有什么可疑的人经过,他马上就会发现。
胡树人昨晚想案子想了大半夜,方才又一直奔走,现在一坐下来,困劲儿很快就上来了,他靠在椅背上,渐渐睡了过去。
到了8点,火车准时发车。一道浓烟从车头的烟囱中飘出,伴随着一阵阵轰鸣,车头的轮子运转起来,带动整个沪杭专列由慢到快,向前行去。
过了半个多小时,一个女洋人从走廊经过,来到6号包间门前时,伊忽然停下脚步,犹豫片刻,抬手在玻璃上敲了敲,随后掏出一张美元钞票,双手对着里面比划起来。
胡公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