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那个女洋人在门外比比划划,似乎想说什么,刘牧原急忙抬手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然后望向自家老爷,见他还在睡着,便站起身来,蹑手蹑脚地来到门前,打开门锁走了出去,又轻轻将门带上,这才转向那对方,礼貌地问道:“女士,请问有什么可以帮到你的吗?”
女洋人身着白色普林塞斯连体长裙,头戴一顶蕾丝绸缎饰边太阳帽,面前还蒙着一层不透光的白色面纱。听到问话,伊晃了晃手中的美元,樱唇轻启,用十分蹩脚的说道:“吃饭……美元……”
刘牧原虽是一介武夫,但毕竟跟了胡树人这么久,脑袋比较灵光。他略一思索,便猜到伊是想和自己换点银元,好去餐车吃饭。
在胡公馆做护院的日子里,刘牧原见过不少异国的钞票,也听胡树人说起过一些货币的事情,包括各国汇率和鉴定真伪的手段。于是便点了点头,接过那张十美元钞票,依样画葫芦地检查了一下,确认没有造假,便从兜里翻出钱袋,找了两枚金元和十枚银元递给女洋人。
接过大洋,女洋人点头道谢,快步向餐车方向走去,刘牧原侧过身子让伊通过,看着这个衣着华丽的背影逐渐远去,他不禁挠了挠头,喃喃自语道:“咦?怎么感觉好像在哪里见过……”
寻思了一下,他顿有一种吊诡之感。一个打扮华贵的洋人女子,为何会独自乘坐火车前往杭州?若非如此,伊又怎会自己出来换钱?而且,既然要出行,为何没有预先备好通用的货币?
按捺不住心下的好奇,刘牧原往包间里面瞧了一眼,见胡树人还没醒,便打算自行调查一番。
从那女洋人来时的方向,刘牧原判断伊的包间应当在自家老爷的包间之后。他朝车厢后侧望去,在6号包间后面,是7号、8号两个包间,再往后便是卫生间和车厢后门了。
他先是来到7号包间门口,透过玻璃往里望了一眼,发现包间内没有人,地面上放着一个不大的皮箱,窗边的桌板是放下的,不过上面没有任何物品。
看完7号包间,刘牧原继续往后走去,行到8号包间门口,这回里面有人,而且还是一位洋人。对方头戴大檐帽,穿西服打领带,身材颇为健硕,正低着头阅读手中的书籍,还不时从兜里掏出怀表瞄上一眼。
这是整个车厢的最后一个包间,刘牧原拿不准那位女洋人究竟定在哪一个包间,他前后看看,思考片刻,决定暂且搁下疑问,毕竟自己的职责是保护老爷周全,而非调查这些无关紧要的事情。
怀着满腹疑窦,刘牧原回到6号包间,拉上滑门,转过身来,却见方才还在睡着的胡树人不知何时已经醒转,右手撑着下巴,正看着窗外流逝的风景发呆。
“老爷,您怎地醒了?”刘牧原先是一怔,随后有些歉然地说道,“是牧原刚才出门闹出响动把您吵醒了吗?”
胡树人摇了摇头,依旧开着窗外,轻声说道:“只是做了个噩梦而已,不干你的事。”
“老爷,您……”
刘牧原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些什么,作为胡树人最信任的人之一,他自然知道自家老爷口中所说的噩梦究竟指的是什么。
他支吾了好一会儿,最后长叹一声,低声对胡树人说道:“老爷,往好处想,这次……说不定您能为夫人报仇呢。”
“希望如此。”
胡树人的声音微不可闻,看着远处茂盛的树林,神思飞到了民国七年的那个夏天
午后,林慧茹右手扶着高高隆起的小腹,在胡公馆的院子里走着。一旁搀扶的赵妈见伊步伐蹒跚,心里不免担心,嘴上不住地劝道:“少夫人,您可慢点……您这都已经九个月了,眼看就要临盆,大夫都说了,让您少活动,多休息,可您却……唉,您这不是难为我们这些手下人吗,回头少爷要是怪罪下来,我可怎么说呀!”
“赵妈,我就是在家里待不住,想出来走走。”林慧茹侧头看了赵妈一眼,语气温和地说道,“没事的,赵妈,树人若是有什么不满,我会跟他说的,你不用担心。”
“少夫人,您真是给我出了个难题哩!”
赵妈苦笑一声,心下虽然忐忑,但又不能违背自家少夫人的意愿,只能陪着伊任性,小心地迈着步子,手上的力气丝毫不敢松懈,不时看看林慧茹,同时做好准备,一旦伊立足不稳有跌倒之虞,自己便立刻扑倒垫在下面。
主仆二人正在院中慢慢地散步,大门那边忽然传来一阵杂乱的叩门声。
林慧茹和赵妈一齐向大门望去,就见门外站着一个衣衫褴褛的男子,正一脸期盼地看着这边。
此人脸上脏兮兮的,头发又长又乱,发丝干枯毛躁,其间还夹杂着灰尘和油污,身上的穿着与其说是衣服,不如说是一件破布,至多能用来遮羞,无法蔽住全身,更别提什么防寒保暖了。幸而现在是炎炎夏日,若是秋冬时节,怕是熬不过几日,马路边的冻死骨便又会多上一具。
见那人如此贫苦,林慧茹于心不忍,立刻加快脚步,向大门走去,一边走一边轻声问道:“先生,请问有什么可以帮你的吗?”
赵妈见状,赶忙迈起小碎步紧跟在旁,暗中连连叫苦,唯恐自家少夫人一不小心跌倒了,到时候自己可真要吃不了兜着走了。
那个男人听到林慧茹的话,登时眼前一亮,露出一副希冀的神情,双膝一动,扑通一声跪倒在门前,磕头如捣蒜,同时大声喊道:“夫人,好心的夫人,求您发发善心,赏我一口吃的罢!我已经几天没吃东西了,求求您了,求求您了!”
“快起来,不要这样。”林慧茹看到这一幕,怜悯之心大起,抬手在赵妈扶着自己的手臂上拍了拍,吩咐道,“赵妈,去……”
“臭叫花子!在这作什么呢!”
伊话还没说完,便被胡劲松的怒喝打断了。
胡劲松一直在侧院扫地,听到这边的动静,便过来查看情况。一见到那个跪在门口的乞丐,顿时表情大变,手中的扫帚高高举起,大步向门口赶去,口中厉声呵斥道:“走!快走!别靠近我家少夫人!”
那乞丐闻声吓了一跳,习惯性地便要往后闪躲,结果却失去平衡跌坐在地,胳膊正磕在路边的石砖上,不禁抱着手臂痛呼起来。
林慧茹见状,急忙阻拦道:“松叔!这不过是个可怜人,何必这样为难他?”
伊出身平民,并非富贵人家的小姐,所以待人接物不看贫富贵贱,皆一视同仁。因着这个缘故,也因着这个身份,林慧茹在沪上名流的口中颇为不佳,有人说伊泥腿子没家教,有人说伊是飞上枝头变凤凰,种种流言,不一而足。
“少夫人,您有所不知啊。”胡劲松知道自家少夫人的性子,叹了口气,放下扫帚,心平气和地对林慧茹解释说,“这家伙蓬头垢面的,腌臜得很。我知道您是一片好心,但您现在怀着孩子,身子骨虚……贸然跟这家伙接触,万一被传上什么疫病可怎么办啊?”
听到这话,林慧茹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然而那份想要帮助乞丐的心思却没有消减,伊思索片刻,笑着对胡劲松说道:“松叔,我看不如这样罢我不和他接触,你去拿一些吃食过来给他,对了,顺便给他几块大洋。”
“少夫人,您可真是个活菩萨……”胡劲松听了,不由摇头苦笑,有些无奈地说道,“您看,这个乞丐有手有脚,明明可以自力更生,却要靠乞讨度日,根本不值得您可怜。再说了,这附近都是花园洋房,多的是有钱的洋人,为何不去找他们?那些洋太太热衷散财施舍,在上海是出了名的,为何这瘪三偏偏要到咱们家门口来乞讨?必定是居心不良!”
“好啦,松叔,我意已决,麻烦您准备一下,好吗?”
胡劲松说了一大通,林慧茹却依旧坚持,作为管家,他自然不能违逆自家少夫人的意愿,点了点头,又嘱咐赵妈照顾好少夫人,然后便一步三回头地回宅子去了。
过了不一会儿,胡劲松拎着一个竹筐回到院子,里面装满了干粮和水果,他的手中还捏着一包油纸,里面是五枚银元。
“拿去罢!”他把油纸扔进筐里,打开房门,将竹筐递了出去,嘴上不耐烦地说道,“今天算你运气好,我们家少夫人心善,见不得穷苦人,赶紧拿了走人!”
那乞丐见状,眼中泛起泪花,急忙手脚并用地爬了起来,跪到地上,双手接过竹筐,紧紧地抱在怀里,满脸感激地看着林慧茹,连声说道:“多谢夫人!多谢夫人!”
“不必这样,你走罢。”林慧茹温和地笑了笑,柔声说道,“往后找一门活计做,哪怕出点力气,即便挣不了几个钱,至少也有饭吃,有衣穿。”
胡公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