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林慧茹的话，那乞丐重重地点了点头，双眼始终没离开伊的脸庞，仿佛要将恩人的面容刻在心底似的。他又磕了几个头，接着缓缓从地上爬起，转过身一步一趔趄地沿着马路离开了。

见那乞丐的身影消失在街道的拐角，胡劲松终于放下心来。他长出一口气，转过身对林慧茹说：“少夫人累了罢？让赵妈扶您回去歇息一会儿如何？”

“不用了，松叔。”林慧茹笑了笑，轻轻抚摩着高高隆起的小腹，眼中满溢着疼爱，柔声说道，“小家伙不太老实，想是没玩够，我还是再带他走一会儿罢。”

胡劲松闻言，知道再劝也没用，只能无可奈何地颔一颔首，应了声好，然后转而对着赵妈一通挤眉弄眼，见后者勉为其难地微微点头，他才安心，拎着扫帚到侧院继续扫地去了。

眼看胡劲松走远，林慧茹有些担心地对赵妈说道：“赵妈，不如再请一个佣人来干打扫的活罢。松叔年纪大了，既要操持家务，还要料理这些琐事，真的太辛苦了。”

“行，少夫人，回头我跟胡管家说说……”赵妈回道，“不过，我怕他不会同意哩。”

林慧茹笑道：“他若不同意，你便跟他说，胡公馆没有佣人这事要是传出去了，会令树人脸上无光哩。”

“还是您有主意。”赵妈赞了一句，又低声说道，“少夫人，天色不早了，冷风要吹起来了，咱们还是回去罢，可别着了凉。”

林慧茹闻言，也感觉到一股微凉的晚风拂过身子，伊缩了缩肩膀，点头说道：“好，回去罢。”

听到自家少夫人这么说，赵妈总算是松了口气，忙不迭地扶林慧茹回到宅子，搀着伊坐到客厅的沙发上，然后便去厨房准备晚餐了。

这时，胡劲松也扫净了院子里的落叶，他来到客厅，看了看正在读报的林慧茹，又去找来一块抹布，在周围踱起步来，看似是要打扫卫生，实际上心思全在少夫人身上，唯恐伊起身的时候有个什么闪失。

过了几刻钟，一辆别克车沿着静安寺路开了过来，停在了干净的侧院里。

从江海关下班回来的胡树人不等刘牧原熄火，便立刻推门下来，快步向胡公馆走去。

进了客厅，他才放缓脚步，脸上含着温柔的微笑，轻声招呼还在读报的林慧茹道：“慧茹，在做什么呢？”

听到丈夫的明知故问，林慧茹将手中的新闻报叠了几下，轻轻放到面前的茶几上，随即看向胡树人，笑吟吟地反问道：“怎么，读报也会伤到孩子吗？”

“没有没有，”胡树人连连摇头，脸上笑意丝毫不减，对林慧茹解释说，“我是怕你读报读累了，影响身体。”

“我哪有那么柔弱。”林慧茹闻言，便按着沙发扶手站起身来，有些郁闷地说道，“当初我在茶馆的时候，不仅要登台唱戏，还要端茶送水，每天从早忙到晚，也没见影响身体。”

胡树人急忙上前扶住林慧茹，苦笑着说道：“慧茹，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你有身孕，身子本就不如从前。而且眼下正是要紧的时候，还是小心为上。”

“树人，你放心罢。”林慧茹挽上胡树人的手臂，柔声说道，“我一定保护好这个孩子，做一个合格的母亲。”

感受到妻子话中坚定的情感，胡树人点了点头，没有再言语，而是握紧了伊的葇荑。

“少爷，您回来啦。”

夫妻二人正在深情凝视，赵妈忽然走进客厅，伊本想招呼林慧茹去吃饭，一看到胡树人，连忙打了个招呼，然后恭敬地说道，“少爷，少夫人，晚餐准备好哩。”

“这就来。”胡树人应了一声，又对林慧茹说，“走罢，吃饭去。”

他扶着林慧茹，跟赵妈一起去了餐厅。刚一落座，林慧茹便将下午发生的事情讲给了胡树人听。

听完妻子的陈述，胡树人不由皱起眉头，眼中闪过担忧的神色，对面前的菜肴看都不看，而是一直注视着林慧茹。他没有责怪妻子的粗心大意，反倒语带疼爱地说道：“慧茹，你的心思总是好的，但有道是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往后再碰到这种情形，还是交给松叔或牧原处理为好，你就别去了。”

“晓得啦！快吃饭罢！”林慧茹拿起筷子，为胡树人夹了一块泛着油光的红烧肉，不以为然地笑笑，“快吃饭罢，你和松叔，赵妈，还有牧原，有一个算一个，都把我当成娇生惯养的富家小姐哩！”

胡树人反驳不得，只好低头吃起了饭菜，夫妻二人一时无话。

用过晚餐，赵妈过来收拾餐桌，胡树人扶着林慧茹回到客厅。

两人在沙发上落座，胡树人拿起新闻报读了起来，林慧茹默默地陪在一旁。

大略地扫了几眼，又胡乱地翻了翻，胡树人的心思完全不在手中的报纸上。过了一会儿，他按捺不住，便将报纸放在一旁，转而对林慧茹说道：“慧茹，方才吃饭的时候，你同我说起的那个流浪汉的事，我有几个问题要问。”

“问罢。”林慧茹坐直身子，脸上带着笑容道，“我不过是帮助了一个可怜人而已，没什么见不得人的。”

“慧茹，你不要多想。”胡树人有些尴尬，“我只是觉得，那个乞丐有些不对劲。”

“你又没见过他，怎么知道他不对劲？”林慧茹不解地问道。

胡树人沉吟片刻，叹了口气，对林慧茹说道：“我记得你提到过，松叔当时要用扫帚驱赶那个乞丐时，他下意识地闪躲开了，是么？”

“是呀，这不是人之常情吗？”林慧茹笑得有些无奈，反问道，“难道别人打你，你还老实挨打不成？”

“话虽如此，可那人是个乞丐。”

胡树人的眉头紧紧皱了起来，仿佛在脑海中看到了当时的情景，沉声说道：“乞丐以乞讨为生，挨打挨骂是家常便饭，应该早就习以为常才对。为了吃食，即便被殴得遍体鳞伤，也得咬牙忍住。说不定施暴者一开心，还会赏点什么呢？在上海的街头巷尾，这种情形每天都在发生。然而你见到的那个乞丐，相比乞讨吃食，他却更在意保护自己的身体，就算之后撞到了路边的石砖，我也怀疑是他故意为之，演戏给你看的。”

“就算你说的有道理罢，可那个乞丐为何要骗我呢？”林慧茹的语气虽然温和，但脸上的不悦却是隐藏不住的。

“这个嘛……恐怕只有他自己知道了。”胡树人叹了口气，摇摇头道，“也许是想多骗些钱财，也许是有什么别的图谋……无论如何，我都要和你说一句以后碰到这种情况，不要贸然发善心，先把松叔、牧原叫来，他俩经历的事情多，又是男人，身体……”

林慧茹突然打断了他的话头：“什么男人女人的！做善事难道还分男女吗？我看那些慈善演出，很多都是夫人太太主办的哩！”

“好罢，好罢，我说不过你。”胡树人知道再说下去也没用，只会令妻子徒增不满，便转移话题，叹了口气道，“唉，这段日子，江海关的事情很多，我每天都要批阅数十份文件，实在是有些吃不消。”

“你呀！”林慧茹抬起玉手，食指在他的额头上点了一下，语重心长地说道，“平时优哉游哉也就罢了，工作的时候可不能偷懒呀，你当这江海关监督是谁都能做的？”

见妻子的心情好转了些，胡树人不由微微一笑，颇为无奈地说道：“谁爱做谁做罢，我是不愿做。”

“那可不行。”林慧茹轻哼一声，“爸爸托了那么多人，才让你坐到了那个位置上，你若是偷懒耍滑，让爸爸脸上无光，到时候我也不管你了！”

听到妻子提起父亲，胡树人表情微变，想起了一些往事。

似乎是察觉到丈夫的心思，林慧茹温柔一笑，伏到了胡树人的怀里，左手扶着肚子，右手握着丈夫的手，轻声说道：“树人，爸爸和姆妈对我很好，你不要再想过去的事情了。”

“我知道……他们之所以改变了看法，是因为你来回奔走的缘故。”胡树人抬手将林慧茹眼眸前的碎发撩到伊耳后，淡淡地说道，“只是，一想到你当初遭的那些白眼，那些冷嘲热讽，我的心里便有些不舒服。”

“过去的事情便让它过去罢。”林慧茹柔声道，“我都没有放在心上，你又何必介怀呢？一家人在一起开开心心的，是一件多么难得的事情呀！”

“你说得对。”胡树人宠溺地看了伊一眼，嘴角也挂上了笑意。

“话说回来，”林慧茹靠在丈夫的胸膛上，悠悠地问道，“你喜欢儿子还是女儿？”

“女儿。”胡树人不假思索地回答，“我希望是个女儿，生得像你一样美貌，还能歌善舞。”

“我倒更喜欢儿子。咱们家一脉单传，爸爸和姆妈就等着你传宗接代，无论如何，我一定要生个儿子才行。”

林慧茹嘴上说得很轻松，眼中却充满了担忧。伊心里明白，丈夫多半是不想让自己压力太大才有意这么说的。感受着丈夫对自己的宠爱，林慧茹不禁闭上眼睛，思绪渐渐飘回了二人初识的那一年。

胡公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