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椅子推回原位，胡树人大步离开办公室，沿着走廊一路小跑，准备从钟楼那边的楼梯下去。

不料刚到楼梯口，他便险些跟一个男人撞了个满怀。

“胡监督，怎地这么急？”

此人名叫于桂荣，是会计课的主任，他见胡树人走得匆忙，便将对方拉到一边，挤眉弄眼地问道：“这么急，莫非是与佳人有约不成？”

“胡说八道！”胡树人斥了一句，随后有些无奈地说道，“内子不日便要临盆，我放心不下，急着回去照看伊哩。”

“啊哟，”听到这话，于桂荣急忙松开手，露出惭愧的神情，低声说道，“抱歉，胡监督，是我失言了。”

胡树人摇了摇头，温声说道：“无妨，于主任，你刚从汉口出差回来，不了解这边的事情。等过了这段时间，我们约上几个相熟的同僚找地方坐坐，就当是为你接风洗尘，如何？”

“胡监督，这些细枝末节的事情过后再议罢。”于桂荣拱了拱手，接着退到一旁，“眼下尊夫人身体要紧，您还是快些回去看看罢！”

胡树人点了点头，拱一拱手，旋即飞快地下到一楼，和站在门口吞云吐雾的几个洋人打了个照面，然后便向停车场跑去。

他这段时间早退的情形，江海关上下心知肚明，不过一来监督是个闲差，二来也看他父亲胡良玉的面子，所以大家对此亦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见胡树人开着别克车绝尘而去，洋人们交头接耳起来，商议着等他的妻子分娩以后带些礼物过去探望。

与此同时，待在胡公馆客厅的林慧茹忽然感到隆起的小腹传来一阵疼痛，伊抬手摸了摸，眼中带着宠溺，轻声说道：“孩子，你又淘气了。”

仿佛是在回应似的，又一阵疼痛从腹中传来，这次痛感比方才重了些，林慧茹不禁皱了一下眉头。

胡劲松侍立在沙发旁，林慧茹那细微的表情变化并没有逃过他的眼睛，见状急忙上前询问道：“少夫人，您怎么了？身子不适吗？”

“没什么，松叔。”林慧茹螓首轻摇，似乎是疼痛止歇了，伊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来，微笑着对胡劲松说道，“孩子淘气，闹腾了一会儿，您不用担心。”

胡劲松听到这话，紧张的情绪并没有因此缓解。寻思了一下，决定还是去找赵妈问问，毕竟伊生过孩子，知道得多。于是，胡劲松喊来在院里扫地的刘牧原，让他替自己一会儿，然后便直奔厨房去了。

一进厨房，胡劲松立刻开口问道：“毓秀，方才少夫人身子似乎有些不适，但过了片刻便好了，不会有什么事情罢？”

赵妈正在准备晚餐要用的食材，闻言一愣，放下手中的青菜，稍加思索，笑着回应道：“应该没什么打紧的，少夫人很快便会临盆，胎动是很正常的一件事情，不用放在心上。”

“真的吗？”胡劲松听罢总算是松了口气，右手不住地抚摩着胸口，连声说道，“没事就好，没事就好，真是吓死我咯……”

赵妈见状，不禁掩嘴偷笑起来，随后语带调侃地对胡劲松说：“劲松啊，你怎么这样慌张？难道你夫人生孩子的时候，你不在旁边么？”

“我当然在……哎，这种妇人的事，我怎会晓得？”胡劲松老脸一红，“再说了，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

“有什么区别？我生阿牛也是二十多年前的事。”赵妈笑吟吟地说道。

胡劲松被噎得够呛，无法反驳，只得摇着头说道：“你是妇人，我不与你争辩。”

“知道就好，你有功夫在这与我斗嘴，还不如快去照看少夫人哩。”两人是同在胡家服侍数十年的老友，互开玩笑本就是常事，赵妈见胡劲松输了一着，索性给他一个台阶下。“等我把菜摘好了，也过去瞧瞧情况。”

“晓得了。”

点头应了一声，胡劲松转身往外走去，却被地上的梅菜缸绊了一个趔趄，险些摔倒，好不容易才稳住身形，接着逃也似的离开了厨房。

厨房一向是赵妈的地盘，但凡胡树人夫妻以外的人踏进一步，都要吃点亏才能离开。要么帮赵妈打下手，要么像胡劲松这样，被满地的瓶瓶罐罐绊到。

回到客厅，胡劲松发现自家少爷已经回来了，正坐在沙发上和少夫人相谈甚欢。

“少爷，您回来了。”胡劲松赶忙上前跟胡树人打了个招呼，又冲林慧茹点了点头，随即向前者挤了挤眼睛，示意他自己有事要说。

胡树人见状正欲起身，却被林慧茹拉住了，只得重又坐下，疑惑地向妻子问道：“慧茹，怎么了？”

“没怎么，就是想问问，你们有什么话不能当着我的面说。”林慧茹微微一笑，转而对胡劲松说道，“松叔，我与树人成婚已经一年有余，按说也算是胡家人了罢？就算不如您在胡家的时间长，有什么事情也没必要瞒着我罢？”

“哎哟！少夫人，您这说的是哪里话！”胡劲松闻言颇为惊惶，急忙解释起来，“我只是想和少爷说一下您方才身子不适的事情，并没有故意瞒着您的打算呀！”

“原来如此，”林慧茹闻言点了点头，“可是，这话当着我的面说不就好了吗？”

“我是怕您多想，没别的意思。”胡劲松连连摆手，“少夫人，您别误会，我真的没别的意思。”

林慧茹思忖片刻，又点一点头，笑着对胡劲松道：“如此便好哩。松叔，您以后说这些的时候在我面前说就是了，不用刻意避开我的。”

“是，少夫人。”胡劲松应了一声，十分无奈地看了自家少爷一眼，随后转身离去。

待胡劲松走远了，胡树人才低声对妻子说道：“慧茹，你真的误会松叔了。我是松叔带大的，他的为人我很清楚，他背着你只是怕你听了有顾虑，并不是要说你坏话。”

“这我自然知道。”林慧茹露出促狭的笑容，好像阴谋得逞一般，随后同样压低声音对胡树人道，“只是我这几日一直被松叔盯着，浑身不自在，所以才借这个机会跟他开个玩笑。”

“原来如此，你呀！”胡树人摇了摇头，食指在伊那光洁的额头上轻轻点了几点，接着语重心长地说道，“不过，你下次想欺负谁的时候，最好换一个人。比如牧原，他年纪不大，心胸也开阔，你开玩笑他不会介意的。松叔就不一样了，他上了岁数，遇事也爱往心里去，被你捉弄，他要是寻思起来，夜里睡不着觉还是轻的，若是着急上火有个什么好歹，这家里可就没人操持了，到那时该怎么办？”

听到丈夫的话，林慧茹才意识到自己做得过分了，伊重重地点了点头，愧疚地说道：“对不起，树人，是我想得不够周到，我一会儿去跟松叔道歉。”

“这就没必要了。”胡树人摇了摇头，“松叔那边还是我来说罢，若是你去，恐怕他要更加担惊受怕哩！”

“我哪有那么吓人！”林慧茹娇嗔地说道，抬手在丈夫胳膊上打了几下。

嬉闹过后，二人便聊起了别的话题。过了半个来小时，赵妈来客厅招呼他们吃晚餐。

夫妻俩来到餐厅，发现赵妈今天专门张罗了不少林慧茹爱吃的菜，整张桌上只有一道荤菜，还是胡树人不喜的牛肉。

“看见没？现在连赵妈都知道你比我重要。”胡树人夹了一筷青菜放在碗中，温声对妻子说道。

林慧茹闻言笑了笑，没有接茬，默默地细嚼慢咽。伊虽不是大户人家出身，却颇懂礼数。两人结伴出席各种场合时，林慧茹从没令胡家丢过脸，那些不知底细的人见伊知书达礼，都以为伊是大家闺秀。

吃过晚餐，夫妻二人到客厅待了一会儿，很快便回房歇着了。随着临盆的日子越来越近，林慧茹感觉身子愈发虚弱，平日的散步也不去了，每天除了吃饭的时候到楼下来，其余时间都在卧室休息。

晚上八点多，林慧茹就感觉上下眼皮不住地打架，于是早早睡下了。胡树人却睡不着，他去了到隔壁书房，让胡劲松拿来报纸，聊以打发时间。

新闻报的大版面一如往常，报道经济新闻，以飨广大工商界读者时事版刊载着欧陆的战事、北京的新国会，还有孙中山在广州的动向等等余下的小版面则是一些发生在上海街头巷尾的杂事，还有各种广告。

胡树人看到一则凶杀案的报道，凶手在新闻登报前还没有落网，巡捕房似乎一筹莫展。胡树人感慨世道纷乱、治安糟糕之余，也不由摇头叹息，连如此容易的案子都破获不了，巡捕房当真是无能至极。

一直读报到十点钟，胡树人总算有了几分困意，他打个哈欠，将新闻报折好放到桌上，然后起身去洗漱了。

从浴室回来，胡树人轻轻带上房门，走到床边，看着睡得香甜的林慧茹，他不禁露出宠溺的笑容，接着掀开被子的一角钻了进去。

不知过了多久，一声凄厉的痛呼将胡树人从睡梦中惊醒。他睁开双眼，坐起身来往旁边一看，只见林慧茹脸色铁青，紧咬银牙，额头上已经满是汗水。

胡公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