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巡捕言罢,向胡树人点一点头,随后绕过他头也不回地走了。
胡树人怔了一下,下意识地转头望向他的背影,曾巡捕这段话说得莫名其妙,实在令人摸不着头脑。
然而,眼下不是纠结这些的时候。胡树人马上回过头来,大步向急诊部走去。
行过拐角,胡树人离着老远就看到了坐在长椅上的赵妈和站在伊身边发呆的刘牧原。他急忙走上前去,向二人招呼道:“赵妈!牧原!慧茹怎么样了?”
“老爷!您来了!”刘牧原闻声回过神来,转头看到胡树人,神情僵硬的脸上登时挤出一丝笑容,低沉着声音道,“夫人正在里面做……做……”
他话说到一半就卡了壳,不过胡树人已然明白了,便接口说道:“手术?”
“对!就是手术!”刘牧原连连点头,“夫人正在里面做手术!”
“你知道做手术的医生是哪一位吗?”一旁的周大夫听到手术二字,立刻插嘴问道。
林慧茹怀孕以来,一直在周医生的诊所看病,有时候周医生也会上门诊病。因此,胡公馆的下人们都认得伊,刘牧原也不例外。他听到周医生的问话,立刻摇了摇头,一脸茫然地说道:“抱歉,周医生,那位大夫是洋人,我记不住他的名字。”
“好罢。”周医生无奈地叹了口气,转而对胡树人道,“胡先生,您先不要紧张,我去找个人打听一下。”
“有劳了,周医生。”胡树人闻言点了点头,向伊投去感激的目光,接着后退几步,身子靠着墙壁,缓缓滑下来蹲在地上。此时此刻,他的妻子林慧茹正在做手术,要说不担心,那肯定是骗人的。
一时间,谁也没有再说话,走廊上静得落针可闻。
过了片刻,一阵脚步声远远传来,胡树人循声望去,就见方才去询问消息的周医生快步向这边走来。
“我要来了这个。”周医生来到胡树人面前,亮了亮手中的一张表格,上面有些潦草的字迹,记录着林慧茹来到医院以后当值医生的做出的诊断。
“……胎儿胎位不正造成病患出血,止血剂经尝试无效,送手术室……”读到这里,周医生的眉头已经紧紧地皱了起来,伊放下诊断书,向蹲在地上的胡树人问道,“胡先生,尊夫人最近服用过什么药物吗?”
听到这话,胡树人的脸色立时变得难看起来,语气十分焦躁地说道:“周医生,慧茹服用的药物都是在你的诊所买的,具体有些什么,你应当比我更清楚才对。”
这话听起来虽然颇为刺耳,但胡树人毕竟正在经历人生中最紧要的时刻之一,周医生自然不会和他计较,而是谆谆善诱道:“胡先生,我当然清楚,可是我开的药物里并没有抗凝血作用的,如果尊夫人没有服用别的药物,又为何会出血不止,甚至连止血剂都不起效果呢?”
“周医生,我不是医生,您才是。您觉得我能回答这样专业的问题吗!?”胡树人摇了摇头,站起身来,正欲再言语,却见不远处的手术室大门忽然开了。
一位身穿白大褂的洋人医生从里面走了出来,他的双手很干净,显然已经清洗过,然而袖口却能看到一些红色痕迹,很可能是沾染的鲜血。他缓缓向胡树人一行走来,表情十分凝重,似乎有话要说。
胡树人见状,心中陡然升起不祥的预感,急忙迎了上去,不等对方言语便开口问道:“医生,请问我夫人怎么样了?”
“你是林女士的丈夫吗?”那医生反问道。
“是的,”胡树人点了点头,回答说,“我是林慧茹的丈夫。”
洋医生先是看了看周围的几人,继而压低声音对胡树人道:“先生……你方便跟我来一下吗?”
胡树人还未回答,一旁的周医生蓦地用流利的英语说道:“有什么话就直接说罢,我也是一名医生。”
言毕,伊从兜里摸出自己的证件递了过去,那洋医生接过看了一眼,立刻明白过来,原来眼前这位女士便是在上海颇有名望的周医生,赶忙对伊说道:“那我就直说了林女士腹中的孩子我们保住了,现在正在帮他清洗身体,护士很快就会把他送出来。”
“他?”
英文中不同性别的发音是不一样的,周医生注意到了这一点,马上问道:“林女士产下了一个男孩吗?”
“没错,是个男孩。”洋医生点了点头,紧抿的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丝慈祥的笑意,“孩子很健康,并没有受到影响。”
一旁的胡树人插不上话,只能听着二人谈论,得知妻子生了个男孩,他的眉头非但没有舒展,反而皱得越发紧了。他想了想,还是开口打断了他们的话头,向洋医生问道:“医生,请问我夫人到底怎么样了?
“这……”洋医生的笑容霎时僵在脸上,他顿了顿,长叹一声,低声对胡树人说道,“先生,希望你能理解,我们医生并非上帝。”
这句莫名其妙的回答,让胡树人心下的不祥预感更加强烈,他猛地推开那洋医生,向手术室冲了过去。
洋医生被他推了个踉跄,好不容易稳住身形,急忙拉住胡树人,嘴上叫道:“你疯了吗!?”
“放开!”胡树人发出一声怒喝。
“你不能进去!那里可是手术室!”洋医生死死地抓着胡树人的手臂,“你再这样,我就要联系巡捕房了!”
胡树人闻言一愣,旋即露出一个冷笑,他掏出自己的证件丢在地上,转而对赶过来的刘牧原说道:“牧原,待会巡捕来了,就让他们老老实实在这等着!”
“是,老爷。”刘牧原点头应道,弯腰捡起胡树人的证件拿在手里,接着双手掐腰,在那洋医生面前站定,透出浓浓的威胁意味。
洋医生把那证件封皮上的江海关徽章看了个分明,表情一变,立刻放开手,乖觉地退到一边去了。他很清楚,像胡树人这种身份的人若是要硬闯,别说自己区区一个外科医生,即便是巡捕真的过来,十有八九也管不了。
胡树人大步上前,一把推开手术室的大门,那些正在忙着善后的护士听到动静转过头来,齐齐吓了一跳。
好像没看到伊们一般,胡树人缓缓走到手术台前,看着上面已经覆了白布的林慧茹一言不发。他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似乎在极力压抑着情绪。那疯魔般的样子把护士们都吓坏了,有人拿起手术刀冲他比比划划,警告他不要过来有人抱着怀里的男婴逃了出去,唯恐这个疯子伤了孩子。
“……为什么?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
过了良久,胡树人忽然喃喃自语起来,声音微弱,几不可闻。
身后传来脚步声,过了一会儿,一个中年女性的声音响了起来:“胡先生,请您节哀。”
“周医生。”胡树人没有回头,背对着伊问道,“慧茹为什么会死?”
周医生沉默以对,伊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方才伊没有跟着胡树人进去,而是向那洋医生询问了一下林慧茹的情况,结果却发现对方的处置从头到尾都没有任何问题,这令伊百思不得其解,于是打算进来亲自查看一番。
叹了口气,周医生沉着地对胡树人道:“胡先生,不如您先出去静一静,把这里交给我罢。我会为夫人做初步的检查,看看到底是什么原因。”
“好罢。”胡树人点了点头,跌跌撞撞地离开了手术室。
手术室外,刘牧原正双手掐腰,一动不动地站在门旁,整个人严阵以待,不让任何人进去,周医生是唯一一个可以通过的人。
见到胡树人走出手术室,刘牧原急忙将手中紧捏着的江海关证件双手递还给他,然后关切地问道:“老爷,尊夫人伊……”
“慧茹走了。”胡树人低声说道,接着话锋一转,语气冷若冰霜,“牧原,去联系巡捕房,让他们即刻派人过来。我一定要把此事查个水落石出!”
先前周医生询问洋医生的时候,两人说的都是英文,胡公馆的下人们听不懂,不过看到他俩脸上的神情,也意识到情况可能不太妙,可是心里终究还是抱有一丝期待,希望夫人能够平安无事。
如今听到胡树人的话,他们心头的希望之火彻底熄灭,赵妈登时泣不成声,不一会儿便哭成了泪人。一旁的胡劲松也不住地抹着眼睛,双肩颤抖不已。
至于刘牧原,他没有流下一滴泪,但是一对圆睁的眸子却满是血丝,仿佛要喷出火来。听了胡树人的吩咐,他重重地点了点头,转身向医生办公室的方向走去,那里有可以拨通外线的电话。
公共租界中央捕房里,一阵铃声骤然响起,值班巡捕是一个年轻的小伙子。接听电话以后,他大惊失色,登时把睡意抛到了九霄云外,急忙向执勤的上司艾登威廉逊探目上报情况,后者丝毫不敢怠慢,马上召集手下的巡捕向广仁医院赶去。
胡公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