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文义路上，两辆福特车飞驰而至，停在了广仁医院的门口。

探目艾登跳下车来，招呼着手下的巡捕开始封锁现场。若换作往常，他才懒得在大半夜兴师动众，只是今时不同往日，遭遇不测的人是江海关监督的妻子，那可是名副其实的头面人物，所以他丝毫不敢轻慢。

巡捕们忙碌起来，艾登也进了医院，迈开步子向急诊部跑去。他平日很少活动，能坐车便绝对不走路，经年累月下来长了一身赘肉，没行多远便喘起了粗气，那拉风箱似的动静就像是狂奔了好几里路一般。

绕过走廊拐角，艾登看到几人正在手术室门口交谈，凭借着在上海公共租界混迹多年磨练出来的眼力，他捕捉到了一个看起来颇有贵气的男人，于是径直走到对方面前，先是敬了个礼，随后伸出手去，气喘吁吁地说道：“胡监督……请节哀。”

胡劲松皱着眉头看了看面前的洋人，又向胡树人投去疑惑的目光，后者无奈地摇了摇头，然后上前一步，握住艾登的手，礼貌地说道：“多谢，请问你是哪一位？”

“啊，胡监督，真是不好意思！”

艾登意识到认错了人，登时涨红了脸，窘迫地敬了个礼，然后自我介绍起来：“公共租界中央捕房，三等探目艾登威廉逊，为您效劳。我负责侦办您上报的案件。”

“你好，威廉逊探目。”胡树人微微颔首，“详情我家护院已经和巡捕房说过了。”

艾登点头应道：“是的，胡监督。”

“我怀疑我夫人是非正常死亡。”胡树人沉声说道。

“您的意见我会作为参考。现在，还请胡监督暂时回避，”艾登摘下大檐帽，向那些跟在身后的巡捕做了一个手势，“我要带人调查一下现场。”

胡树人点了点头，带着下人们退到一旁，把手术室门前的走廊空了出来。巡捕们立刻分作两队，一队进入手术室对现场进行调查，而另外一队把参与对林慧茹实施手术的医护们召集到一处盘问起来。

整个调查持续了半个多小时，两队巡捕终于完成了各自的任务，他们来到医院一楼的大厅集合，你一言我一语地将找到的线索和询问的结果告知艾登。

艾登听完大感头痛，他犹豫再三，还是硬着头皮找到坐在长椅上愣神的胡树人，低声说道：“非常抱歉，胡监督，经过调查，我们认定这是一起意外事件。”

“意外？”听到这话，胡树人回过神来，微微扬首，直视艾登的双眼，沉声说道，“威廉逊探目，我夫人的死绝对不是意外事件。”

“对不起，胡监督，我很理解您的心情，也知道您很难接受，但事实的确如此，还请您相信我们。”艾登擦了一把额头的汗水，恭敬地说道。

“呵。”胡树人对此嗤之以鼻，他扶着椅背缓缓站起身来，紧盯着艾登说道，“很好，鄙人十分感谢巡捕房的帮助，不过也就仅此而已了。”

说到这里，他的目光陡然冷了下来，语带嘲讽地补充了一句：“剩下的事，还是我自己来罢。”

言罢，胡树人撂下艾登，快步走进手术室。

周医生正在摘手套，伊先前一直在检查林慧茹的尸体。胡树人见状，急忙上前问道：“周医生，情况如何？”

“大出血。方才，我检查了这里的手术器械和用过的药物，结果没有发现任何不对劲的地方，”周医生摇了摇头，“尊夫人可能确实是不治身亡。”

伊顿了顿，又道：“胡先生……如我多言，尊夫人之死，希望您能节哀，不要再纠结下去了。”

听了周医生的话，胡树人没有马上回答，而是闭上双眼默默地思考起来。

过了一会儿，他才睁开眼睛，对周医生说道：“周医生，有一点我想不通。”

“什么？”周医生不解地问道。

“假若如你所说，慧茹确是大出血的话，你觉得救治的机会有多大？”胡树人问道。

周医生略一思索，回答说：“七成，若是我来做手术，还会更高。”

“救治几率如此之高，那为何竟会失败？”胡树人疑惑地说道，“周医生，你说医院的处置措施得当，可是到最后却没能把慧茹救回来，这不是完全无法自圆其说吗？”

周医生听罢皱起了眉头，陷入了沉思。过了好一会儿，伊才开口说道：“胡先生，您说的没错。一般情况下，以当时的医治方案，就算无法救回尊夫人的性命，伊也不应该那么快……”

“所以，我才觉得蹊跷。”

胡树人沉声说道，随即转头看向了不远处的手术台。

林慧茹的尸体还躺在上面，刚才巡捕房和周医生都已检查过，却没有找到任何有用的线索。眼下唯一的办法，便是胡树人亲自动手。

这个念头甫一浮现在脑海中，胡树人就下意识地摇起了头，爱妻的音容笑貌犹在眼前，他怎能下得去手亲自检查伊的尸体？

可是，为了找出林慧茹死亡的真相，他又不得不这么做。

念及此处，胡树人的心头登时一阵绞痛，他紧咬嘴唇，强作镇定，转身将手术室大门关上锁好，随后对周医生说道：“周医生，请你帮我做个人证。”

“当然可以。”周医生点一点头，显然是猜到了他意欲何为，不禁有些担心地问道，“胡先生，您真的要这么做吗？”

“我一定要查清楚。”胡树人重重地点了点头，下唇渗出一抹血色，“不然，我将无颜面对慧茹。”

言罢，他从一旁的手术用品里取了一副手套戴好，深吸一口气，接着毅然决然地掀开那张白布，开始一寸一寸地检查起了林慧茹的尸身。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胡树人没有发现任何异常，他甚至一度怀疑，难道自己的判断真的出错了么？

然而，他的脑海里一直萦绕着一个声音，不断地告诉他爱妻的死绝非意外。

胡树人定了定神，抓住林慧茹那已经冰凉的左手，正要检查伊的手臂，却忽然感觉到指尖的触感不太对劲，顿时皱起了眉头。

异常的触感并不明显，似乎是因为手套阻隔的缘故。胡树人略一思忖，便摘下手套，用手指直接触碰起了林慧茹手腕附近那块不太对劲的皮肤。

没有了手套的阻隔，指尖传来的感觉立刻变得明显起来。但他定睛细看了一会儿，却没有发现任何异常。本着绝不放过任何异常之处的心态，胡树人在心里暗暗对林慧茹说了一声抱歉，旋即用拇指和食指轻轻捏了一下那块皮肤。

就在此时，异常乍现。

在他按压的皮肤上，一个红色的小点逐渐浮现。胡树人看了个分明，那里似乎流出了血液。

“周医生，可以帮我看一眼吗？”胡树人转头对周医生说道，“慧茹的手腕好像有点不太对劲。”

周医生闻言，立刻走上前来，对着灯光看了看林慧茹手腕外侧的皮肤，点头说道：“确实有些不对劲，这里好像有一处伤口。”

“我也这样觉得。”胡树人点了点头，“这处皮肤虽然看起来没有异常，但摸上去却有些浮肿，我稍微按压了一下，发现有血液从中流出，血量不大，不过也足够看清了。”

“我到底还是看漏了。”周医生摇了摇头，语带感慨地说道，“我本以为自己检查的足够仔细……胡先生，你真厉害，居然单凭触感就发现了异常。”

“我只是觉得疑惑罢了，假若这不是慧茹的尸体，恐怕我也不会发现。”胡树人的神情十分苦涩。

“胡先生，您过谦了。”周医生又看向林慧茹手腕上的小孔，继续说道“话说回来，这伤口看起来像是注射器留下的，但是手术室里并没有这么细的注射器它的针头极细，我估计应该是儿科那边的。”

“难道是儿科医生做的？”胡树人问道。

周医生听罢寻思了一会儿，旋即摇摇头道：“不太可能，广仁医院的夜间急诊不设儿科专诊，照理说这种注射器不该出现在这里。我估计，可能是有人不知从哪里弄来了儿童用注射器，并且在里面放入了某种特殊的药物，再伺机注入到尊夫人体内。”

这个猜测十分合理，林慧茹虽然是在广仁医院出的事，但多半不是这里的医护所为。毕竟，在工作场所杀人，十分容易暴露行迹，想要隐藏罪行几乎是不可能的。

胡树人思索了许久，还是没有什么头绪，只好先委托周医生跟广仁医院交洽，对林慧茹的尸体加以保管，准备择日下葬。之后，他带着无数疑问走出手术室，带着下人们离开了广仁医院。

刘牧原发动了别克车，载着众人回到胡公馆。一路上，胡树人仿佛丢了魂了一般。回到家中，他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双眼直愣愣地看着空无一物的前方。这个原本满是欢声笑语的府邸，此时却成了一个伤心地。

看到自家少爷这个样子，胡劲松有心想劝，却不知该说什么，只能默默地侍立一旁。至于赵妈，伊已经哭哑了嗓子，被刘牧原搀回房间了。

胡公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