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送唐思懿离去，刘牧原拉上包间门，转过身来，有些气恼地对胡树人道：“老爷，这人如此无礼，您干嘛还……”

“牧原，且住！”胡树人抬手打断他的话头，沉声说道，“唐教习言行举止皆合礼数，无礼二字从何说起？而且，他也确有难言之隐，那本非他的过失，你又何必怪罪于他？”

刘牧原闻言，垂头说道：“是牧原错了，不该那么急躁。”

他顿了顿，又道：“老爷，您歇会儿？”

“不了，”胡树人摇了摇头，若有所思地说道，“我还是有些在意那位拉姆齐先生的事……我去找他问问，你随我来罢。”

“是，老爷。”刘牧原点头应道，跟着胡树人走出包间，向车厢尾部行去。

来到8号包间门口，胡树人见小窗依旧没拉帘子，便朝里望了一眼，却还是没看到拉姆齐先生的身影。

“老爷，包间里没人。”刘牧原也注意到包间无人，低声对胡树人说道。

胡树人捏着下巴思考片刻，随即对刘牧原道：“拉姆齐先生想必还在寻找那位女士，咱们到处走走，说不定能见到他。”

刘牧原点一点头，主仆二人便沿着走廊往前走去。

一等车厢共有两节，乘客都待在包间里，走廊上空无一人。胡树人无奈，只得继续前行，来到二等车厢。

二等车厢只有左右两排座椅，座椅是皮革包裹的软垫，每排三个座位，虽然远不如一等车厢舒适，但也比三等车厢宽敞得多。

这里的乘客大多是小商人和公司的职员。胡树人穿行在6号车厢的两排座椅之间，没走多远便碰到几位熟人，分别是之前来寻他帮忙的霍卫贤和倪晓红这一双情侣，还有曾与荀晓燕起过争执的两位力工的雇主吴孟德。

胡树人询问他们，是否见过一位拿着照片四处寻人的洋人男子，三人都是大摇其头，纷纷表示从未见过此人，再问其他乘客也是如此。

站在5号车厢门口，胡树人看着前面，有些无奈地说道：“看来，只能去三等车厢走一遭了。”

“……是，老爷。”刘牧原顿了一下才回应，他对三等车厢的糟糕景象依然心有余悸。

那里是整列火车环境最恶劣的地方，甚至比货车厢还不如。乘客坐在硬邦邦的座椅上，不仅被左右两边的其他乘客挤得严严实实，而且还伸不开腿。周围的空气混合着各种古怪的味道，格外难闻，连顺畅的呼吸都是一件奢侈的事情。

饶是如此，也有很多人选择三等车厢。原因无他，三等车厢的车票价格最为低廉，而乘客又多的是薪资微薄的平民百姓。

因着三等车厢聚集着三教九流的缘故，一些作家为了寻找灵感，往往特意到这里取材，以此激发灵感撰写新作。还有不少落魄的文人，由于文章无人问津，入不敷出，所以出行时只能乘坐三等车厢。

胡树人在狭窄的走廊上跌跌撞撞地往前走着，余光忽然瞥见了吴孟德手下的那两位力工。他们正啃着自带的干粮，这一幕在三等车厢十分常见虽然餐车就在前面，但那些洋菜的价格对于这些赚辛苦钱的工人来说实在是太昂贵了。

看到胡树人，那两人急忙放下啃了一半的馒头，起身想要和他打招呼。

然而，因为三等车厢的座位之间几乎没有什么空隙，行进的火车又不太稳，结果两人刚起来便身形一歪，撞到了旁边的乘客。

那位乘客和他们一样，也在吃着自带的干粮，被两人这么一撞，险些被口中的馒头噎住。他剧烈地咳嗽起来，口中的残渣飞溅而出，统统落在了对面一位看起来文质彬彬的年轻男子身上。

“你们有病吗？”那位乘客气急败坏地将手中的馒头丢到一旁，噌的一下站起身来，怒气冲冲地对两个力工吼道，“你们这一下差点噎死我！”

“对不起，我们不是故意的……”

一位力工话还没说完，那乘客突然动起手来，一拳向他脸上打去。

附近的刘牧原见状，眼中闪过一道厉芒，踏前一步，手臂一抬，直接用外肘接住了对方这一拳。

嘭的一声闷响，那乘客愣了一下，旋即捂住了自己的拳头，显然是吃了痛。

“你干什么？”那乘客看向刘牧原的眸子带了一丝惧意，嘴上兀自强硬地说道，“这不关你的事情，你……你不要插手。”

刘牧原的嘴角冷冷地挑了一下，理都不理对方，放下胳膊，转头向胡树人问道：“老爷，要不要把他赶走？”

“不必，他没什么过错。”胡树人摆了摆手，随后从兜里摸出一枚银元向那乘客递了过去，温和地说道，“小哥，这两位先生是我的朋友，打搅了你用餐，我代他们想你说一句对不起。这枚大洋就当是赔你的餐费，如何？”

那乘客闻言怔了怔，接着有些惴惴地向刘牧原望了一眼。

刘牧原瞪了他一眼，恶狠狠地说道：“老爷给你，你就拿着，看我作什么！？”

“是，是。”那人缩了缩脖子，忙不迭地接过胡树人递来的银元放进兜里，嘴上说道，“多谢老爷。”

“不用叫老爷，我姓胡，你叫胡先生就好。”胡树人笑了笑，“现在，能不能麻烦你借个光？我有些事情要和这两位朋友聊聊。”

那人连连点头，立刻挤出座椅，向车厢之间的连接处行去，那里比较宽敞，可以作为临时的歇脚之处。

“小兄弟，你的衣服脏了，这钱收下罢，当作是洗衣的费用。”胡树人坐到那人的座位上，又摸出一枚银元，递给了被喷了一身馒头渣的年轻男子。

对方正在擦拭粘在衣服上的残渣，闻言停下手上的动作，接过银元，语带感激地说道：“谢谢您，先生。”

胡树人点了点头，转而和那两位力工聊起了艾伦的事情，二人不约而同地摇起了头，表示从未见过他口中的那位洋人。

这时，那年轻男子忽然插嘴道：“先生，您说的那位洋人，是不是身高和您差不多，看起来三十多岁，手里还拿着一张洋人女子的照片？”

“咦？”胡树人愣了一下，赶忙转身向对方问道，“小兄弟，你见过那位洋人吗？”

“是的，先生。”那人扶了一下鼻梁上的眼镜，缓缓地说道，“我叫金如斌，您叫我小金就行。我确实见过那位洋人，可那已经是很早的事情了……大约在上午罢，他来过这边一次，不过没待多长时间便向后面的车厢去了，之后我就再也没见过他。”

听了金如斌的话，胡树人的眼中登时闪过一丝失望。

他点了点头，又从兜里摸出两枚银元递给金如斌，嘴上说道：“小金，多谢你的消息。”

“胡先生，您这是做什么？”金如斌吃了一惊，连忙摆手道，“这钱我可不能收！”

“拿着罢。”胡树人笑了笑道，“我胡树人一向有恩必谢。”

见他如此执着，金如斌没奈何，只得收下银元。正要往兜里放，他的身子忽然一僵，接着猛地抬起头来，直勾勾地看着胡树人问道：“先生，您说您叫胡树人？”

“没错。”胡树人颔一颔首，“怎么，你认识我吗？”

“当然认识！”金如斌激动地站起身来，脸上陡然流露出狂热的神情，“胡先生，新闻报上所有关于您侦破案件的报道，我通通都读过！您思维缜密，推理严谨，实在令人佩服！今日竟然能在这里遇到您，真是三生有幸！”

胡树人闻言不禁露出一丝微笑，温声说道：“看来你对罪案很有兴趣。”

“当然！”金如斌大点其头，“我很喜欢读侦探，柯南道尔爵士的福尔摩斯系列和莫里斯勒布朗先生的亚森罗平系列，我通通都读过！不过，书中的情节难免晦涩，而且常有失真之感，加上中西文化大相径庭，读久了未免索然无味……对了，新闻报的副刊快活林举办的夺标会您知道吗？”

不等胡树人言语，他便自顾自地说道：“就是一个征文活动，前几年的夺标会以灯光人影为题征集侦探，有一篇我印象特别深，里面的主人公霍森颇有福尔摩斯之神韵哩！只可惜夺标会一贯隐去作者姓名，以天干地支代指，因此我一度不知道作者是谁。不过，就在前年春天，先施乐园日报连载了一篇名为江南燕的侦探，作者程小青在文中提到了灯光人影，不过主人公却与霍森差了一字，改叫霍桑……啊，抱歉，胡先生，我说得入迷了。”

“无妨。”胡树人摆了摆手，又道，“程小青创作的故事确实很有趣味。”

“是哩！”金如斌兴奋地说道，“胡先生，我想说的是，您的故事是真实的罪案，读来丝毫不比这些侦探逊色，甚至还更胜一筹哩！”

“你谬赞了。”胡树人摇头而笑，“小金，我还有事，不能再聊下去了。先行一步，祝你旅途愉快。”

听到这话，金如斌脸上不禁闪过一丝失望的神情。但他心知胡先生贵人事忙，耽搁不得，便点了点头，正色说道：“胡先生，也祝您旅途愉快。”

“谢谢。”胡树人应道，他站起身来，带着刘牧原从走廊挤出三等车厢，向餐车走去。

胡公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