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车厢尾部的卫生间门口,胡树人从马甲口袋里取出怀表看了一眼,表针正指向下午1点51分。
刘牧原看了一眼逐渐散去的乘客,快步走到胡树人身边,低声问道:“老爷,咱们还接着查吗?”
“不必了,”胡树人摆了摆手,“方才小赵已经在火车上寻了一圈,却是一无所获,伤者若非是刻意隐藏,便是跳车离开了。虽然不知道那人为何如此,但有一件事可以确定再找下去只是白费力气。”
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刘牧原亦不在这场风波上继续纠结,跟着胡树人的脚步回到了6号包间。
“老爷,离着火车到站还有一会儿功夫,您要不要稍微眯一会儿?”刘牧原关上门,拉上小窗口的帘子,抬起腕表看了一眼,转头对胡树人说道。
听到他的建议,胡树人寻思了一下,确实也无事可做,便点了点头。
刘牧原见状,立刻把铺着鹅绒的座椅收拾了一下,以便让自家老爷躺在上面小憩片刻。
就在这时,一阵缓慢而富有节奏的敲门声响了起来,刘牧原的身形顿时一僵,手上的动作停了下来,脸色变得十分难看。
这一天来,已经有数人来过包间,胡树人说着要休息,却一直没能闲下来。刘牧原知道他到了杭州免不了一番劳心费神,唯恐他在到站以前得不到良好的休息,因而略一思索,便打算将来人赶走。
看到刘牧原冷着一张脸向门口走去,胡树人自然知道他心中所想,于是开口说道:“牧原,先看看来客所来何事,若是真的有事找我,就让他进来说话罢。”
“可是,老爷……”刘牧原正欲劝阻,不料话说到一半便被胡树人打断了。
“不打紧的。”胡树人微微一笑,温声说道,“我昨晚睡得不错,现在清醒得很哩!”
听到这话,刘牧原没有说话,而是默默地凝视着自家老爷双眸周围那浓浓的黑眼圈。
他自然知道胡树人是在打诳语,毕竟此去杭州,两人要面对的很可能是当年毒杀林慧茹的凶手,怎么可能睡得不错?
然而,身为胡树人的护院,刘牧原的职责是保护他的安全,听从他的命令,无论正确与否。
“是,老爷。”刘牧原重重地点了点头,转身拉开帘子,透过小窗向外瞧了一眼。只见门外站着一个男人,看上去已经年过花甲,脸上的表情有些僵硬,目光也飘忽不定。
刘牧原见状,心下有些疑惑,拉开包间门,向对方问道:“先生,请问您有事吗?”
“您好……”那老人四下张望了一下,旋即压低了声音对刘牧原说,“方便的话,您能让我进去吗?我有些事情想跟胡先生聊聊。”
刘牧原闻言,马上转头看向胡树人。在得到自家老爷的首肯后,他才退了一步,让那位形迹可疑的老人走进包间。
那老人一进来,便立刻反手关了包间门,随后又拉上了帘子,这才松了口气,接着分别对胡树人和刘牧原抱了抱拳,客气地说道:“胡先生、小兄弟,实在抱歉,让二位见笑了。小老姓唐,叫唐思懿,是震旦学院的教习。此番前来,是有些话想跟胡先生说说,还请您莫怪鄙人唐突。”
说起震旦学院,在上海可以说是赫赫有名。它创立于前清光绪二十九年,由天主教耶稣会的马相伯神父出资兴建。其名中的“震旦”二字出自梵文,意为中国,在英语中,亦有黎明、曙光之意。马相伯将震旦学院喻作旭日东升,担负着以教育开启中国曙光的重任。
然而好景不长,震旦学院成立两年后,由于耶稣会干涉教政,马相伯愤而带领学院的爱国师生出走,成立了复旦公学。马相伯等人离开以后,震旦学院便落入了耶稣会的掌控,如今的院长姚缵唐亦是罗马耶稣会总部任命的。
提起震旦学院,胡树人便忆起去岁发生在上海的一桩大案,嗜赌如命的洋行买办阎瑞生与好友吴春芳杀害名妓“花国总理”王莲英并劫走伊身上的饰物,而后潜逃江苏,最终在徐州火车站落网。经法租界会审公廨审判,将二人一并判处死刑,押赴龙华的西炮台大操场枪决,其时观者众多。这个凶手阎瑞生,便是震旦学院的毕业生。
此案一目了然,本没什么稀奇。匪夷所思的是,凶手还没被缉拿,改编的舞台剧便开演了,男女主角由阎瑞生的同事和王莲英的姐妹扮演,甚至舞台上的车都是从案发现场拖来的。过了不久,申报发布出版通告,为莲英被害记造势。阎瑞生被枪决后,各种改编的文明戏粉墨登场,还有传闻商务印书馆的活动影戏部正与人合拍“阎瑞生案”的电影。各行各业跟进之快,令胡树人颇为感慨,世事千遍万换,当真是“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
不过,阎瑞生其人本就劣迹斑斑,震旦学院规则严苛,亦未能令他改过自新,后来落了个枪决的下场,乃是咎由自取,倒与震旦学院无甚关系。
胡树人收回思绪,站起身来,向唐思懿拱手说道:“原来是唐教习,胡某方才未出门相迎,实在失礼,倒要请您原谅哩。”
“胡先生说得哪里话,”唐思懿摩挲着下巴上的长髯,笑了笑道,“您既不是我院的学子,亦不是我的同僚,不必如此拘礼。况且,小老本就是冒昧前来,您又如何能得知呢?”
“唐教习说得是。”胡树人笑着做了一个手势,“您请坐,不知您今日所来何事?”
唐思懿撩开长衫后襟,在胡树人对面落座,旋即身子前倾,抬手掩口,轻声细语地问道:“胡先生,请问您是不是在巡捕房任职?”
“巡捕房?”胡树人闻言眉头一皱,不解地问道,“唐教习何出此言?”
“我在新闻报上多次读到您帮巡捕房破案的报道,可以说是慕名已久哩。我曾跟友人打听了过您的事情,有传言说,您和一位法国巡捕颇有交情,因而有此一问。”唐思懿道。
听到缘由,胡树人无奈地叹了口气,摆摆手道:“唐教习,这是坊间的误传。我帮巡捕房探案,乃是兴趣使然,并未在那做过一官半职,顶多算是一个顾问侦探而已。”
“顾问侦探?”唐思懿疑惑地重复道。
胡树人解释说:“这个称谓出自一部文学作品,指为巡捕房提供帮助,但不在衙门里任职的侦探。”
唐思懿并未读过福尔摩斯探案集,他礼貌地笑了笑,顺着胡树人的话说道:“好罢,即便您不在巡捕房任职,我还是有些事情要向您请教。”
“您请说,胡某洗耳恭听。”胡树人笑道。
唐思懿道:“不知方才是否有位洋人来找过您?他生得金发碧眼,穿一身棕色西装,到处向人打听一位照片上的女子。”
“是有这么回事,”胡树人点了点头,“那人自称艾伦拉姆齐,听他说话的口音,似乎是一位来自英格兰的绅士。”
说罢,胡树人忽然想到了什么,立时来了兴致,也像对面的唐思懿一样,探身向前说道:“唐教习,难不成您认识那位拉姆齐先生?”
“我不曾见过他,但我却认得照片上的女子。”唐思懿道。
此言一出,恰似一石激起千层浪,教胡树人大吃一惊,他急忙问道:“唐教习,此话当真?”
“当真。”唐思懿郑重地点了点头,继续说道,“胡先生,实话跟您说罢,那照片上的女子……”
胡树人正全神贯注地聆听,唐思懿的话头却莫名其妙地中道而止。
“唐教习,您怎么不说了?”胡树人急切地问道。
唐思懿面露难色,他踌躇了一会儿,忽而长叹一声,旋即歉然地对胡树人说道:“对不起,胡先生,此事涉及我院机密,请恕小老不能告知。”
听到这话,胡树人的眼中顿时闪过一丝失望。而一旁的刘牧原听罢,则是怒从心头起,愤懑地对唐思懿喝道:“您这位老人家,未免太不地道了罢!?有话便说,要是不肯说,那你从一开始就不该来打扰我家老爷!”
“我……实在对不起。”唐思懿被他吓了一跳,有心想说个明白,但碍于震旦学院的封口令,只得低头道歉。
“牧原!”胡树人怒视刘牧原,厉声呵斥道,“怎地对唐教习如此无礼!”
见自家老爷发怒,刘牧原心下虽然不悦,但还是瓮声瓮气地对唐思懿说道:“唐老先生,抱歉。”
“没关系,此事本就是我的错,不关小兄弟的事。”唐思懿说着站起身来,“胡先生,请原谅小老言辞闪烁,只是此事干系重大,您又并非衙门中人,小老实在不能和盘托出。”
胡树人点了点头,也站了起来,对唐思懿道:“我理解的,唐教习。”
“谢谢您,胡先生。那小老便不打扰您了,告辞。”唐思懿向二人拱了拱手,随即推门离去。
胡公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