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在那自以为是了!”
胡树人话音刚落,那护士忽然大叫一声,伊的整张脸因愤怒而扭曲,视线也一改先前的躲闪,直勾勾地瞪着胡树人,恶狠狠地说道:“你们这些大老爷怎么可能会知道我的痛苦!”
“也许你说得没错。”胡树人闻言,双眼微微眯缝起来,点点头道,“我确实不知道你的童年经历了什么样的惨剧,亦不知道你的成长经历。我唯一知道的,是无论出于什么理由,杀人都是不可饶恕的罪行!在前面等待你的,必将是法律的严惩,还有那些死者家人深深的怨恨!”
听到胡树人的话,那护士顿时呆在当场,豆大的泪珠沿着伊的脸颊滚滚而落。
“你觉得自己不怕死,是罢?”看到这一幕,胡树人没有安慰伊的打算,而是冷冰冰地继续说道,“在你看来,死亡是一种解脱。你曾不止一次想过自杀罢?然而,每逢这种时候,你便会想起那些还在受苦的患者,你必须拯救那些他们的家属于水火之中,你将自己的杀人行径视为英雄壮举。因此,你将个人的解脱放在一边,一次又一次动手杀人,这是你活下去的唯一理由,是也不是?”
说罢,胡树人紧盯着那护士的双眼,静静地等待对方的回应。
那护士垂首默然不语,过了良久,伊冷冷地笑了一声,抬起头来,对上胡树人的目光。
“……没错。”伊沉声说道。
“可是,你终究还是怕死的。”胡树人闻言笑了笑,随即反驳道,“假若你当真不怕死的话,那你方才应当把针扎到自己身上,给自己一个解脱才是,而不是像狗急跳墙似的,试图害死我家的护院!别忘了,他并不是要你帮忙解脱的人。你没有杀害他的理由,但你还是下手了,而你这样做只有一个原因你害怕自己被抓,更害怕被处死!你只是一个贪生怕死的杀人犯,根本不是什么拯救他人的大英雄!”
这番话如同一道惊雷,直击那护士的内心深处,伊的身子哆嗦起来,似乎无法接受胡树人的言语。伊的双唇颤抖个不停,仿佛要出言反驳,却又什么都说不出来。
见伊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刘牧原不由皱起了眉头,低声向胡树人问道:“老爷,这女人不会出什么事罢?”
“不会的。”胡树人微微摇头,慢条斯理地说道,“给伊一点时间罢。”
果然如胡树人说的那样,过了几分钟的功夫,那护士逐渐冷静下来,伊望了胡树人一眼,沙哑着嗓子问道:“先生,敢问您的尊姓大名?”
“胡树人。”胡树人回答,“古月胡的胡,十年树木百年树人的树人。”
那护士听罢,一边低声重复着这个名字,一边点点头道:“胡先生,您是有大智慧的人,我服了。”
“不必,我只是一个普通人。”
胡树人摆了摆手,转而向刘牧原吩咐道:“牧原,去搬一张椅子过来,让伊坐下和我说话。”
“老爷,这是为何?”刘牧原颇为不解,“这家伙个杀人犯,没必要对伊这么好的。”
“让你搬就搬,哪来那么多废话?”胡树人没好气儿地斥了一句。
“是,老爷。”刘牧原点头应道,脸上的神情还是有些困惑。
胡树人见状摇了摇头,语重心长地说道:“牧原,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伊只是一个犯下大错的迷途之人而已,何必对伊如此苛刻?快去搬椅子过来,我还有话要问哩。”
听了这一番道理,刘牧原心下并没有全然理解,不过还是遵照自家老爷的吩咐去搬了两把椅子过来。待那护士坐下,便负手立于椅后,以防伊突然暴起发难,对胡树人不利。
“姑娘,我想听听你的故事。”胡树人缓缓落座,嘴角噙着温和的微笑,看着那护士说道,“不知你是否愿意说与我听?”
“要是跟您说的话,可以,我愿意。”
那护士苦笑着点了点头,随后便陷入了漫长的回忆。过了好一会儿,伊终于开口,同胡树人说起了那段从未与外人提起的往事
“妈妈,我错了……”
少女双手高高地举起,泪流满面,年幼的身躯颤抖不停,双膝跪在冰冷的客厅地面上。伊面前立着一个两米多高的木质衣柜,衣柜表面的油漆已经斑驳脱落,看上去似乎有些年头了。
衣柜上嵌着一面半身高的镜子,镜中正映着少女凄苦的面容,和站在伊身后的中年妇女的那张丑陋的脸。
“连这点小事都办不好!”随着妇女那尖利的声音响起,伊手中的藤条再一次划过空气,狠狠地抽到了少女单薄的脊背上,“你活着就是浪费粮食!”
“对不起,对不起……”
少女吃痛,一边连声道歉,一边往旁边躲闪。伊的动作更加激怒了那个面目可憎的妇女,后者抬起脚来,猛地将少女踢倒在地,随后再次扬起藤条抽了下去。
就这样,不知抽打了多少次,少女不再躲闪,也不再哭泣,渐渐安静下来。妇女见状蹲下身查看了一番,发现伊已经昏了过去,便冷哼一声,十分不悦地自言自语道:“这么不经打,真是个没用的废物……”
说罢,伊丢下手中的藤条,将满是伤痕的少女从冰冷的地面上抱了起来,走到房间角落一张木板床边,随后抬手把少女往上面一丢。
床上没有任何被褥,少女的身躯硬生生砸在木板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那妇女对伊没有丝毫怜悯之情,甚至连多看一眼的兴趣都欠奉,转身便朝厨房走去。
半个多小时后,伊从厨房里走出,手上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汤药,径直来到一扇木门前,抬手敲了敲门,嘴上说道:“老邢,该喝药了。”
话音刚落,屋里便传来一阵咳嗽声,过了一会儿,一个虚弱的男声响了起来:“咳,我不想再喝了……”
妇女好像没听见似的,抬手推开房门,缓缓走上前去,在床边坐下,看着那个裹在被子里骨瘦如柴的男人说道:“老邢,你乖乖听话,把药喝了。”
“喝多少药都没用!”老邢脸色铁青,他的身子实在太过虚弱,只是稍微大声说了一句,便止不住地咳嗽起来。
那妇女见状,急忙将盛着汤药的瓷碗放到一旁的木桌上,然后扶起老邢,左手轻轻在他背上抚摩着,为其顺气。
过了好一会儿,老邢终于缓过气来,右手颤颤巍巍地抬起来,指了指桌上的汤药,有气无力地说道:“这些汤药……又臭又苦……一点用处都没有……”
“老邢!你别瞎说!”妇女立刻反驳道,“何老师说了,只要你再服一个月,病情一定能够好转,以后说不定还可以起来干活哩!”
“何老师……又是何老师!你天天就知道说什么何老师!”老邢的情绪再次激动起来,声音比方才还高了几分,“那就是个神棍……一个跳大神的江湖骗子!伊到底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咳咳!”
话音刚落,老邢再次剧烈地咳嗽起来,几缕鲜血从他嘴里喷了出来。
那妇女顿时吓了一跳,手忙脚乱地拿来手帕为老邢擦拭嘴角,同时语带抱怨地说道:“老邢,你这身子骨虚弱得很,可千万不能动气!”
伊一边安抚老邢的情绪,一边从桌上拿起瓷碗,送到老邢嘴边,低声说道:“快把药喝了罢,何老师说了,这药……”
还没说完,怒火中烧的老邢突然抬手将瓷碗打飞出去。
啪的一声脆响,瓷碗掉到地上摔成了碎片,里面的汤药洒了一地。
“老邢!你到底想干什么!?”看到这一幕,那妇女终于忍不住了,伊腾地从床边站起身来,指着一地碎片厉声说道,“你知不知道这些药多贵!?”
“贵?”老邢闻言愣了一下,随后病恹恹的脸色变得更加苍白,嘴唇颤抖着问道,“你这次又花了多少钱买药?”
妇女冷哼一声,噘着嘴说道:“四块现大洋。但是这钱花的值,何老师说了……”
“别再提什么狗屁何老师了!”老邢怒从心头起,嘶声吼道,“四块大洋,家里哪来那么多大洋?你说,你到底是从哪里弄到的钱?”
见老邢真恼了,妇女顿时没了脾气,有些委屈地回答:“家里的钱都给你看病用了,我在纺织厂的活计给的钱也不多。不过我想了一个法子,给翠儿定一门亲事亲家是做生意的,家里还有些祖产,他们还说要出钱给你治病,所以我就答应了。”
“什么!?”老邢听到这话,顿时呆若木鸡,久久没能回过神来。
过了半晌,他一边怒视妻子,一边喘息着说道:“翠儿……咳,翠儿才多大,你就给伊定了亲事?还有……这么大的事情,为什么不跟我说一声就定下来了!?”
“你都病成这样了,哪有功夫管这些破事?”妇女低声下气地说道,“老邢,听我一句劝,你与其操心这些没用的,还不如先安心养病。再说了,翠儿嫁个好人家也不是什么坏事呀!”
老邢睨了妻子一眼,转过头去,背对着伊沉默不语,不知心里在想些什么。
胡公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