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罢胡树人的手信,林伟沉吟半晌,最后放下信纸,摇了摇头,苦笑着说道:“胡先生,您的恩情,让我如何报答啊……”
说罢,他怅然地走出旅馆,回到警察厅的配车上,呆呆地坐在驾驶席上。过了半个来小时,这辆在路边停了许久的福特车才再一次发动起来,缓缓向街角驶去,消失在夜幕之中。
与此同时,从杭州出发前往上海的火车已经启程,末尾的一等车厢某个包间中,刘牧原正向胡树人询问案件的事情。
“老爷,您是如何得知,凶手是一位护士的?”刘牧原问道。
“根据医院的记录。”胡树人头枕松软的座椅靠垫,双眼微咪,悠悠地说道,“每一家医院都会记录院内患者的死亡率,我发现,自从去年开始,圣心医院的住院患者死亡率比以往高了不少。要知道,圣心医院虽然在各方面都不如广慈医院,但也是杭州最好的几家医院之一,医疗设施颇为完备,再加上圣心医院的住院部本就不收治那些患有不治之症的病人,所以平均算下来,每个月也就一两位患者过世。
“然而,从去岁年末开始,住院患者的死亡人数骤然增加,尤其到了最近这段时间,几乎每个月都有四五人死亡。所以我据此猜测,凶手多半是一位护士而事实也确实如此。若我所料不错,庄晓燕一开始作案应当没有动用氰化物,而是通过擅自加大患者的药量,或是替换成其他药物的方式。这样虽然也能害死患者,但效率却不是太高,有些患者可能还因祸得福,反而得救了。之后,庄晓燕多次行凶皆未被人发觉,便越发嚣张起来,为了提高杀人效率,伊开始使用氰化物,好更快夺去患者的性命。”
听到这里,刘牧原终于恍然大悟,点点头道:“原来是这样!老爷,您真是太厉害了,居然单凭医院的记录就能分析出凶手的身份!”
“这倒不是我厉害。”胡树人摇了摇头,“圣心医院作为一家由天主教会运营的教会医院,内部管理十分严格,其中包括了患者的用药、饮食等各个方面。单从院内的规定来说,圣心医院的条条框框丝毫不比广慈医院少。正因为这样,我才能排除外部人员作案的可能,从而把目光放到了医院内部的工作人员身上。而能够直接接触患者的工作人员,就只有医生和护士了。这其中,医生往往忙得脚不沾地,并且他们行凶杀人实在是太容易了,没必要用那种复杂而又明显的手段。因此,我认为这次的案子十之八九是院内的护士所为。
“凶手的身份大致确定了,我便据此继续调查下去,从那些患者的住院记录中,我发现这些人虽然罹患的疾病各不相同,负责治疗的医生也各不相同,但却有一个共同点他们住的病房都在圣心医院的同一楼层。通过这一共同点,我更加确定是护士作案。查案期间,我在医院里观察了一番,发现每一层都有两个护士站,分别位于走廊的东西两侧。也就是说,杀人凶手必定是在其中一个护士站里。
“为了抓住真凶,我安排了那一出戏让李记者装成生活不能自理的患者住进病房,又拜托朱院长在午饭时间要求那些护士加班。如此一来,凶手心里必定有怨气,而李记者便成了最好的发泄对象。原本的杀人计划就此打乱,所谓乱中出错,临时起意是很容易露出马脚的。之后我又安排你去盯梢,最后果然发现抓住了真凶。”
听罢胡树人的解释,刘牧原目瞪口呆,许久没有言语。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回过神来,打心眼里佩服老爷,寻思了一下,再次向胡树人问道:“老爷,那一层有两个护士站,您是如何得知庄晓燕在哪一个站里工作呀?”
话音落下,刘牧原等了许久,却没听到胡树人的回答。他抬头一看,发现自家老爷整个人靠在椅背上,双目紧闭,呼吸均匀,似乎是睡着了。
“老爷,您可真是……”刘牧原苦笑一声,抬手摸了摸后脑勺,有些无奈地自言自语道。
随后,他也合了眼,不过不是为了睡觉,而是稍事休息,顺带思考心中的疑惑。毕竟,身为胡树人的护院,刘牧原须得时刻保护自家老爷周全,容不得半点懈怠。尤其现在二人身处火车上,而非胡公馆,他是无论如何都不能跟老爷一起睡大觉的。
就在这时,“睡着”的胡树人忽然开口,悠悠地说道:“猜的。”
听到自家老爷的话,刘牧原那原本紧皱的眉头顿时舒展开来,嘴角也微微上翘,露出一抹笑意。
次日清晨,该列火车停靠在沪杭车站。胡树人走出车厢,迎着初升的朝阳,缓步向站外行去。在他身后,睡眼惺忪的刘牧原强打精神,拎着两人的行李亦步亦趋。
胡树人转头望了一眼哈欠连天的刘牧原,笑着说道:“牧原,到家以后,你去好好睡一觉罢,我要去一趟巡捕房,你就别跟着了。”
刘牧原闻言立刻闭上嘴巴,接着大摇其头,瞪着眼睛说道:“那可不行!您去哪,我去哪,这是护院的职责!”
“我说过,不必了。”胡树人摇了摇头,又道,“我今日不是去查案,只是想找雅克问一问这次案件的详情罢了。”
“真的吗?”刘牧原犹豫片刻,还是有些不信,狐疑地问道,“老爷,您当真只是去巡捕房打听情况,不会去别的地方么?”
胡树人点了点头,正色说道:“当真。牧原,我答应你,我若是还要去别的地方,就给家里打电话叫上你一起。”
“那好罢。”听到自家老爷这么说,刘牧原总算是放下心来,眼睑再次低垂下来,张口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语带倦意地说道,“老爷,既然这样,那我就先回去休息了,一宿没睡,确实有些乏了。”
“嗯,去罢。你安心休息,家中事务交给松叔便可。”
两人走出车站,胡树人看到一位身着制服的司机正站在一辆计时出租车旁吸烟,便冲他招了招手。
那司机见状,立刻丢下吸了一半的香烟,抬腿踩了两脚,快步来到二人身前,一边殷勤地跟他们打招呼,一边从刘牧原手中接过行李,将出租车放到车后的箱子里,然后转过身来,向胡树人和刘牧原问道:“两位先生,请问要去哪儿?”
“静安寺路,胡公馆。”胡树人道。
听到这个地名,那司机先是一愣,旋即一拍脑门,急忙摘下帽子,十分恭敬地对胡树人说道:“真是幸会!我说今天天气怎地这么好,原来是因为遇到了胡先生您呀!”
“你认识我?”胡树人闻言,有些困惑地笑了笑。
“啊哟,胡先生,您可真会说笑,”那司机拉开车门,请二人上车,随后回到驾驶座上发动汽车,同时对后座的胡树人说道,“试问如今的上海滩,有谁不知道您的大名啊!我们这些开车的每天都会买份报纸,闲下来的时候就读一读,上面隔三差五刊登您破案的新闻。嘿嘿,那可真叫一个精彩!比三流小杂志的故事好看多咯!”
“想不到我这么出名,”胡树人摇头而笑,“谢谢你的夸奖哩。”
这一路上,那司机的嘴就没停下,一直跟胡树人聊天。因着这个缘故,原本长达一个多小时的车程也变得不那么无聊了。
临下车时,胡树人正要付钱,却被司机拒绝了。
两人争执了一会儿,胡树人最终还是没能拗过这位倔强的司机,无奈之下,只得道了声谢,然后目送着出租车驶远了。
“老爷,您现在可真是名人咯!”刘牧原笑出声来,大大咧咧地对胡树人说道,“话说回来,前几日家里还接到了冠生园掌柜打来的电话,说果脯已经开卖了,问我要不要过去买一些。现在想想,应当也是冲着您的名头来的。”
胡树人略一思索,很快便明白了冠生园掌柜的做法。
章远扬在新闻报的报道中曾经提到过,胡树人查案时喜食桃脯。冠生园生意做得大,耳目也灵光,自然不会漏过这种小细节,如今专程来电话请他继续购买自家果脯,其目的多半是为了宣传。估计刘牧原下次过去,他们可能还不收钱。
不过,胡树人对这种行为并无好感,他吩咐刘牧原,以后买果脯改让赵妈去。
两人一边聊天,一边走进胡公馆,院子里很干净,几乎没什么灰尘,想必胡劲松早上打扫过了。
院子里没有胡劲松的身影,胡树人推测他可能是在清理别的地方,于是径直走到大宅门前,推开房门走了进去,嘴上说道:“松叔,我回来了。”
一进客厅,胡劲松和一个洋人的身影映入眼帘,胡树人先是一怔,随即惊讶地说道:“雅克,你怎么来了?正巧,我也打算去找你哩!”
“胡树人,你总算是回来了!”
看到胡树人,雅克的双眼顿时流露出激动的神采,腾地一下从沙发上站了起来,大步向胡树人迎了过去,十分急切地说道:“你快跟我走罢,你不在这两天,上海出大事了!”
胡公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