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情这种东西,究竟是怎么产生的呢?在我年轻的时候,曾经花了很多时间思考这个问题。
在失去光很长时间之后,我终于能平静地回顾这段感情了——这是一段比之爱情、亲情、友情都更复杂的情感,或者说,三者兼而有之。
我崇拜光吗?我想,毫无疑问是的。在我的内心深处,我不能不承认,如果我能够不做自己,我最愿意做的就是光。她的独立、她的冷淡都是我渴求的,而我要么就是没有,要么就是不敢拿出来。单从做人的姿态而言,我是羡慕光的,是崇拜她的。在这一点上,她的外貌的美不是加分项,而结局的悲亦不能吓退我。因为,我所关注的是她这个人本身。
那么,我和光有相似性吗?我想是的。假如我足够坚强,在童年时代那条桀骜不驯的路上一直不受驯服地走下去,我想我会成为另一个光。虽然事实是,我退缩了、改变了,但是我的骨子里面总对那一种活法念念不忘。把我的棱角补上,我便成了光;把光的棱角磨平,她便成了我——但是,补上是不可能的,磨平也失去了可能性,我们剩下的只有相似性了。
那么答案已经呼之欲出了,我们产生爱情的对象是与我们相似而又令我们仰望的人。
在后来的许多日子里,我试图以很理性的方式来回顾我的过往,那些我喜欢的人、不喜欢的人(无论能不能表现出来,能不能刻意远离),我似乎看到了一点儿什么规律,朦胧地觉察到自己的偏好。
这样的思考,诸君如果感兴趣也可以试试,多半会有意想不到的发现。
我的意想不到的发现,就是楚红姐姐。
在那时,我还不十分了解她,对她的私生活可以说是一无所知,但是我清晰地看到她具有许多我喜欢的特征——自信、有自己独立的想法和行动等等。而且,每当想到她的时候,中学时代那种对光充满好奇但又忐忑不安的心情就好像复活了。我得承认,不管事实上最后她能否与我亲密,我都很想靠近她。
主动去亲近别人,还是完全不熟悉的人,在此之前,在我是从来没有做过的事情。就连光,也是她主动来到我身边的,对吧?我是几乎没有什么欲求的人,想要的东西没多少,以往对有好感的人也一概报以随遇而安的态度。这是光的那套哲学在我身上表现出的效果,也是我自己觉得舒服的活法。
但是,眼下,在失去光之后的相当长一段时间里,我的内心深处虽然竭力进行着自我修复,却还是有大片的荒芜——那时光的撤离留给我的空虚感和无力感。或者,这样说也是不过分的——在那之后,我一直没有找到往后人生的意义。
我的眼前摆着一个机会——就是楚红姐姐——我可以选择抓住,或者视而不见。在以前,倘若光还在我身边,我毫无悬念地会选择后者。但是光已经不在了,而且,恰恰是因为她的离开,才为楚红姐姐的出现在我生命中创造了机会。有许多人,究其一生都没能遇到哪怕一个他真正崇拜、而且渴望成为那样、而且在了解真相之后依然愿意以那样的姿态生活下去的人。我虽然,在犹豫不决的那时,没有十足的把握证明楚红姐姐对于我就是那样的一个存在。但是,我已没有什么能够失去的了,我要选择抓住这个机会。在我的内心深处,我甚至觉得,这种选择也是光所倾向的——虽然这与她、与我们一贯崇尚的活法是不符的。
这些激烈的思想斗争的结果,在外在的表现,只不过是我拨通了她的电话。但我之所以要花费这么多的文字来交待我的这些思想斗争,在我看来,也是必须的。我并没有背叛光,我背负着我们两个人的未来活着。而我现在,找到了一种让我们的人生获得更多意义的可能性,这意义——如果果真有——也是我们两个人的意义。
那是在登门拜访楚教授之后那个星期的周末,打电话过去询问能否去画廊参观,时间拿捏得很好——既不会显出我迫切与她亲近的愿望,又表现出她在我心里的重要性——我是这样认为的。而实际上,只不过是我犹豫了那么久,终于下定了决心。
电话接通之后,我用故作镇定地语气表达了自己的愿望,心里却咚咚咚地敲着小鼓。她很愉快地答应了,告诉我她周日整天都在,如果我要去,可以下午去,这样她就能和我一起吃个晚饭再送我回来了——如此贴心的安排,甚至没有明显地停下来思考的间断,也不包括任何若有所思的支支吾吾,被做出来只在谈话的几秒钟之间——这至少证明她是一个头脑十分清晰的人——我愈发坚定了对她的好感。
待到第二天,我精心地打扮了一番,用了一个小时化了裸妆,又用了半个小时搭配衣服、收拾头发,总之,那天走出家门时的样子一定是我在失去光之后近一年时间里最美的样子。
我在主干道上打了车,道出地址,任由驾驶员操纵着钢铁巨兽拖着我飞奔在我不熟悉的路上。其实,打车是不常打的,然而此时此刻,倒不是觉得美丽的我不该被放到拥挤的公共交通工具上去蹂躏,而是担心精心的打扮不能在见到她时保持最好的状态。人总是这个样子的,心里越看重谁,在见谁之前反倒越是忐忑。但长久的好关系需要以舒服的状态才能持续,光靠忐忑不安是不行的,因为太累了。这些道理,在我都是在后来与楚红姐姐的相处中慢慢悟出来的。
到的时间,比我的预期早,出租车停在了画廊的门口。我犹豫了一下,又让司机往前开了约一百米,才付了钱下车。阳光灼热,我马上钻进旁边的一家冷饮店里消磨时间。然而,即使是冰凉的冷饮,也无法使我激动和焦灼的情绪平复。
也是在那个时候,我突然意识到,我们产生爱情,究竟是因为对方,还是因为我们自己呢?使我与光亲近的,究竟是光的第一个吻呢?还是被吻之后的我的心情呢?假如我习以为常,而将它视作正常的打打闹闹,往后的一切,也许皆不会发生。就算是变成朋友之后,假如不是我每每以想要靠近的心情贴上去,我们果真会成为实至名归的恋人吗?
等事情过去了之后再回头去看,那个时候自以为高冷、故意摆出的“施舍友情”的姿态,在明眼人看来难道不是欲盖弥彰吗?何必要否认呢?我喜欢光早在光喜欢我之前就成为现实了。而楚红姐姐,在我的崇拜之情的浇灌下,会不会成为下一个光呢?
时间走得很慢,我想了很多。
在距离我约莫百米的地方,楚红姐姐也许正在忙碌着,也许在布置展厅,也许在为潜在的客人做介绍——我那时能想到的就只有这些——她自然完全不知道我正忐忑不安地坐在这里。我这份心情,终究只有我自己知道。而且,与其说我是因为喜欢对方才忐忑,倒不如说是这忐忑使我喜欢了对方。
人难道其实是这么缺乏自我控制还自以为自主性良好的生物吗?
就在我胡思乱想的时候,包里的手机响了,是楚红姐姐打来的。
“妹妹你到哪儿了?可需要我去接你?”她的语气轻快,完全没有责备的成分。
我马上解释说我就要到了,只需要几分钟时间就到她的店里,所以完全不需要她来接我。挂掉电话,我一路小跑,到了门口又尽量平复自己的呼吸,装作轻轻松松的样子踏进了楚红姐姐的“他她画廊”。
她热情地接待了我,询问我路上是否一切顺利,问我地方是否好找。然后,按照我出现在这里的目的,她开始带着我参观画廊里的众多绘画作品,并恰如其分地做出一些讲解。
画廊里的作品,一开始,以人物肖像画为主,比如少数民族的孩子与几乎和他一样大的狗儿并排站着,比如许多穿红戴绿(由此可判断亦是少数民族)的老妇扎堆说话做手工的样子,这些画我说不上特别喜欢,但也不讨厌,私底下觉得它们可能出自同一位画家之手。再往前走,有许多极静谧的风景画。静谧,这就是我看见这些画时的感觉,画中的树也好、阳光也好,仿佛都有一种高深莫测的引力,将一切的烦躁都沉到了水底,使之安静地休眠过去了。我在这样的一幅画前面站了很久,自己是怎样的一副表情完全不得而知,等到醒过来时,脸颊竟然湿湿的——这在我也是绝无仅有的一次。这期间,楚红姐姐一直静静地站在我的身边,没有发出一点儿声音。
继续往前,看到了别的种类的作品,有我喜欢的,也有无感的,但都不如那副静谧的森林那么令我动容。我得承认,在此之前,我对绘画一无所知(虽然是艺术生,但艺术毕竟是很广阔的一个领域)。但是,我在第一次去楚红姐姐的画廊时,就找到了最爱的画。而那幅画,在见证了我与楚红姐姐的相互扶持之后,现在还挂在我的家里。这是多么美妙的缘分啊——把那画作为我们的定情信物来看待,我想她同我一样不会介意。
参观完之后,又在画廊里聊了一会儿天,等到太阳不再高高悬挂在天空中的时候,楚红姐姐领我去了旁边的一家轻食店。
在此之前,我就留意到了,一种叫做“轻食店”的小餐厅正在流行起来,实际上,就在我所住的地方附近,也就是学校门口的小吃街上就新开了一家。那家店我没有进去过,但是每次路过都能听到里面播放的轻柔的音乐——总是轻柔而欢快的纯音乐——踏着这种音乐行走在夏日的林荫道上,确系令人愉快的事情。听偶尔一起去食堂吃饭的几个女孩说起过,褒贬不一,有人说食材有机新鲜,还原了食物本身的味道(听到这句我就没有兴趣去尝试了,因为我几乎是嗜辣如命的),也有人说分量小,价格贵,根本吃不饱。
总之,在此之前,我虽对轻食店有些许了解,但到底没有亲自体验过。只要没有亲身体验过,就是没有发言权的。
楚红姐姐并非一意孤行,而是向我征询过意见再做决定的。她先说起自己步入中年之后,在体重控制方面如何步履维艰,并表达了对我的苗条身材的羡慕(这是客套话,我固然听得出来,也还是难掩心中的狂喜)。她询问了我一些控制体重的注意事项,我便把课堂上学过的一些东西简单地罗列出来。我的答案是否令她满意,我想很难说,毕竟我自己也觉察到了其中的支离破碎。
然后她问我晚餐去轻食店可好,我虽想起了在楚教授家“享用”的寡淡无味的饭菜,但还是礼貌地表示了同意——上下文并不允许我做出非议。实际上,就算上下文允许,我也不会那么做。然后楚红姐姐“失陪”了片刻,我隐约听到了她打电话不知道是订餐还是定位子的声音。她回来之后,我们又聊了十分钟左右,就由她引着我步行向那家店走去了。
这里是热闹的商业区,黄昏时分比起白天行人更多了。锁上门之后,楚红姐姐很自然地牵起了我的手,就好像她第一次见我使那样,就连我的心也被她的手心温暖了。
晚餐大抵轻松愉快,店员十分热络,一眼可知楚红姐姐是他们家的常客。我们被引到了店铺深处的双人小卡桌边坐下,随即端上了的食物是楚红姐姐在电话里点好的。全都色彩鲜艳(是食材本身的颜色),口感新鲜。我尝了一口蔬菜沙拉中的小番茄,顿时怀疑自己刚刚吃到嘴里的是否真的是番茄,还是说自己以往吃的并非真的番茄——这就是有机与新鲜的奥秘。当我的内心宛如波澜一般的时候,楚红姐姐面带微笑着坐在我的对面,享用着她自己的那份食物。
美食当前,言语似乎成了多余的东西。
“我经常在这里吃晚饭。”是楚红姐姐轻柔的声音打破了沉默,店里很安静,虽然厨房就在不远处,但一点儿锅碗瓢盆的声音也听不到。楚红姐姐的音量很小,但在这安静的环境中,我听得清清楚楚、真真切切。
“你经常一个人吃晚饭吗?”我的问题里夹着我的小心思,如果她总是一个人吃晚饭,那她就是独自生活咯?还有什么比发现喜欢的人身边的位置空着更让人期待的事情呢?
“是。每天傍晚画廊关门之后,就来这里吃晚饭。吃完如果要采购些什么,就在附近逛一逛,然后再开车回家。”不知道是轻松的环境还是可口的食物起到了作用,她一下子说了好多自己的情况。
“那还挺方便的。”我附和了一句,赶快在脑袋里搜刮接下来的话题。“你在家不做饭吗?”我记起了在楚教授家吃到的“老人餐”——应该是出自楚红姐姐之手,不是吗?
“做饭自然是要做的,一日三餐差不多都自己动手,每天晚上还需准备好次日早饭的材料,这样第二天早上就可以从容些。”这话中前后的矛盾之处我一下子就觉察到了,眉头想必不受控制地挤到了一起,她似乎也觉察到了,耸耸肩十分无奈地说:“我家还有两个孩子来着,就算我自己在这里吃过晚饭了回家还需要给他们做饭。早饭倒是做三份,吃完之后送孩子们去学校,我就来画廊开张啦。”她的解释使我越发摸不着头脑了,两个孩子?三份早饭?那么她的丈夫呢?孩子们的爸爸哪儿去了呢?我虽然为发现她已有自己的家庭和失望,但又为这其中的“漏洞”——感觉就像几乎窒息的人最后的通风口、幽闭小黑屋的人在屋顶上看到的小小的天窗——所紧紧撅住,急欲一谈究竟。
她满足了我的好奇心,进一步解释道:“我与前夫已经离异好几年了,两个孩子都由我照顾。”
“那你有再婚的打算吗?”我问出了一个以我们的相识程度不该我问的问题,问题出口已覆水难收。
“暂时还没有合适的人选。”她莞尔一笑,将注意力转移回自己面前的餐盘,结束了这场重度涉及个人隐私的话题。
往后,我的心情十分复杂。我已经知道了她的年龄——虽然看上去只有三十出头,但她实际上已年近四十了,差一点儿就是两个我。我并不十分介意她的年龄,但我在此之前从未考虑过孩子(还是两个!)存在的可能性。我自己以前是个不讨人喜欢的小孩,后来长成了一个不喜欢小孩的大人,直到现在成了个不喜欢小孩的老太太(多多少少有点怪异)。
总之,得知关于她的这些事情,使我陷入了苦恼的情绪之中。因为她的自身,就在不远处散发着微光吸引着我,而所谓的前夫也好孩子也好,大概是微光身后的阴影,暗藏着令我不安的不确定性。在这种情况下,我能否放下心防向她靠近呢?当然,后来我做到了,不过确实需要一些时间来积蓄勇气和力量。要知道,我可是刚刚才从失去光的苦痛中站立起来啊!
饭毕,她开车送我回去。她的车,单从外观上来看也是符合她在我心中的形象的,白色的小车,干干净净的。车里也干干净净,如果不是副驾驶座位面前的台子上摆着一瓶香氛(桂花味的,我很喜欢),简直就像是新买的车。当然,我越尽力无视后排那个庞大的儿童安全座椅和上面被一本正经地捆在安全带下面的粉红色hello kitty 毛绒玩具,“两个孩子”的形象就越在我闹钟乱转。我的心里乱得很,连下车之后有没有好好道谢和道别都记不清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