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近子时，弦月垂林，星野灿烂。

朗朗乾坤下，小舟山荒坟坡草木摧败，鬼影幢幢。

“鬼王驾到！”

“恭迎大王！”

“大王万岁！”

……

乱坟地里，群鬼拜伏，鬼叫连连。

鬼王惨白着脸，飘在自家坟头上。

这坟历史久远，坟头经日晒风水雨打，近乎平地，冒着如同沸水的青烟，生着几株营养不良的杂草，坟边挺着一棵不知死活的秃头树。

鬼王看着东倒西飘的小鬼们，很是欣慰。

小舟山一带是古战场，荒坟坡更是瘟灾年的乱葬岗，集聚千年阴煞，成为万鬼温床。

两百年前，他初来乍到，正值鬼界争霸、鬼不聊生的混乱时期。

虽然死了，但惜命是本能，他缩在坟里挺尸，偶尔趁着风平浪静出来做些好事——

保护惊魂的小孩魂魄，使他们免遭厉鬼凶煞吞噬，平安回魂；

接待新鬼，指引黄泉路，或帮忙找个远离纷争的旮旯让他们躺着；

救助被鬼煞追杀迫害的弱鬼们……

那时荒坟坡的鬼戾气重，凭本能厮杀，被强者压制或吞噬。

突然冒出个特立独行的家伙，当然引起众鬼注意——搅局就算了，还义正言辞说什么“相煎何太急”、“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鬼话。

你这小鬼，是想再死透点儿！

百大鬼煞疯狂追杀他，这鬼咻地钻进自己坟头，任鬼煞们嚎叫蹦跶、地动山摇，也不能损他坟头一根草。

反而那坟头升起的缕缕青烟，一丝丝缠上厉鬼凶煞，日夜不休将其戾气一点点化去。

曾经横行霸道的鬼煞大佬们，要么魂飞魄散，要么自堕地狱，没一个好下场。

万鬼们这才意识到，这是一个王者。

尽管他看起来弱小无害，但他坟头越来越盛的青烟已经把荒坟坡的厉鬼凶煞迫害干净。

弱鬼们心惊胆战，生怕哪天这大佬狮子大开口，一口气把它们都吞了。

有些鬼极度恐惧之下，豁然想起了生前一句俗语——“祖坟冒青烟”，惊觉这大佬可能是要升天了。

可他连块碑都没有，无名无姓，孤魂野鬼，凭啥升天！

万鬼百思不得其解，瞅着那坟头青烟常年不息，大佬没一点要升天的觉悟，自封鬼王，发动万鬼做好事，美其名曰“积阴德”。

而那之后，隔十天半月，就有鬼功德圆满——金光一现黄泉见，永别此间入轮回。

百年时光倏忽而过，荒坟坡不复当年万鬼齐哭的盛景，新鬼老鬼加起来不过百，但“青烟”鬼王的事迹在鬼民中代代相传。

传闻，曾有一得道高僧游历至此，在鬼王坟头栽了一棵小树苗——就是那棵光秃秃的树。

和尚栽好树，念了三天经，留下一句：“渡尽万鬼，汝可超脱。”

这事传了百来年，现在已经变成——“渡尽万鬼，鬼王升天！”

鬼王抬手示意众鬼安静，问：“你们这些天都干什么好事了？”

旬日例会，一为督促众鬼积德，二为核查数量——八十七，又少一个。

众鬼呜呜咋咋、交头接耳好一会儿，才有个老头鬼飘出来：“大王，我前日发现一只母狼，奄奄一息，它求我救它的孩子，我正在找小狼……”

这老头生前艰难，隆冬飞雪时磕磕绊绊上山砍柴，摔伤不能行动，活活冻死了。

眼下老头魂体透明澄澈，估计救了那一窝小狼，就能上路了。

一个鬼开了头，其他鬼也纷纷汇报。

“大王，照这速度，老头鬼很快就能走了。”待众鬼报完，一只无头鬼凑上来。

“老头不容易，狼崽子大家也帮忙找找。”鬼王转脸问无头鬼，“你怎么样？”

“我……”无头鬼略犹豫，“前世，我差不多都记起来了……但找不到头，恐怕要拖累大王。”

无头鬼生前是个贪官，平时鱼肉百姓，灾荒之年更贪吞赈灾钱粮，致使数万饥民做了饿死鬼、病死鬼。饥荒引发民变，各地起义军反抗朝廷，贪官被起义军在小舟山阵前五马分尸，后弃于荒坟坡。

贪官罪重怨深，魂体竟没有头部，戾气很重，幸得鬼王及时消解。他最初浑浑噩噩随大流积阴德，一点点想起前事，帮鬼王管理众鬼，更加积极行善、一心赎罪。

但毕竟是数万人命债，二十多年也没赎干净，鬼王有点担心自己的升天大事会被无头鬼拖后腿。

鬼王叹一口气，挥挥手让众鬼散了，蹲在坟头琢磨着怎么让无头鬼搞个大功德，找到头早日上路。

以前还能靠从山匪手里救些百姓攒功德，但三年前，为祸十里八乡的山匪被官兵剿了，“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的人命功德没了，只能救助山里的小动物，进度很慢。

不过两百年都过来了，再慢也没什么，只是鬼王不确定超度这些小鬼后，他能否飞升？

那和尚是何方神圣？

死生大限，他怎么知道自己不得超脱？

超脱和飞升是一回事吗？

管他超脱还是升天，总得有个迹象吧，无头鬼还知道自己造孽不浅，他勤勤恳恳两百年，生前事却一点没想起来。

难不成自己以前是个超级大坏蛋？

哦不！

鬼王飘到秃树枝头，仰望星空，满怀忧虑。

上弦月完全落下，北边的天空卷起阴霾，一点点漫开。

天生异象，毕有妖邪，鬼王赶紧召集众鬼，免得它们遭殃。

一群鬼呼呼瓢来，又忌惮鬼王坟头随风飘散的滚滚青烟，躲得远远的。

“大王，啥事啊，我正在给家里人托梦呢。”

这个鬼舍不得家人，拖拖拉拉不肯入黄泉。

“大王，你这烟咋乱飘呢，不管管？”

鬼王这才惊觉不对劲——坟头青烟向来随他意动，现在却不受控制，胡乱散开，笼罩满场，众鬼被逼入林子里。

鬼王从来没遇到这种情况，生怕青烟误伤了小鬼们，遂钻进自己坟里查看。

地下黑暗冰冷，并无异常，他只能再钻出来，尝试心念控制青烟。

大概耗了半个时辰，四野漆黑，饶是鬼，也只能看见青白的烟，好在烟气渐渐收笼了，裹在鬼王身周。

无头鬼从林子里出来，关切问：“大王，您怎么样？”

“没事。”

“大王……是不是要……升天？”这景象见所未见，鬼王浑身萦绕青烟，浑似无头鬼生前所见画中仙人。

鬼王飘在坟头，众鬼围着他好奇打量，感叹：”果然是大王，总能让小的们大开眼界！“

其余鬼跟着跟着吹捧，没一个鬼注意到那漫天阴霾愈来愈浓重，直似锅盖般压向荒坟坡。

噗——噗——

林中有极微弱的声响，伴随而来的是陌生的气息。

鲜活的，又极具威压。

先前叽叽喳喳的众鬼，哗啦一下躲在鬼王身后。

“干什么？”

“大王，有东西过来了。”一水鬼答。

鬼王还未察觉：“什么东西能把你们吓成这样？”

“会不会是鬼煞？”无头鬼的魂体更惨白，显然是恐惧极了。

无头鬼死于灾后战乱，那一时期小舟山突然出现不少煞，他是见过鬼煞肆意吞噬魂魄的，戾气重的鬼煞，还能吞噬生魂。他要不是被扔在荒坟坡，也早就被煞吃了。

小鬼们怕，鬼王显然是不怕的，虽说他战斗值不高，但有青烟护体，他还没输过。

鬼王信心满满，向那有动静的地方飘去。

青烟凝成三颗烟球，率先进入树林中，鬼王很轻易就发现那把小鬼们吓破胆的东西。

“是人，迷路了吧。你们做好事的机会来了！”

鬼王回头，满坟场连个鬼影都没了，大家都钻到地底躺直了。

“没出息！”

鬼王飘回坟头，那人走出林子。

鬼能夜视，但鬼王眼神不好，勉强辨出那人黑袍白发，想来是个老人家。

待人走近了，鬼王才在青烟的照映下，看清来人相貌。

剑眉赤瞳，高鼻薄唇，俊美冷酷且透着邪气。

鬼样子见多了，鬼王见活人大感新奇，眼前一亮，呼吸一滞——哦，他没得呼吸。

白发人走到鬼王跟前，伸手拨弄一下坟头杂草，冷笑道：“原来，你在这里。”

真是邪门了，鬼王觉得自己的心都随这低沉苏磁的声音跳动。

他一个死鬼，心哪能跳！

鬼王觉得气氛不大对劲，想躺回土里。

“你骗我！”白发人忽然悲愤呐喊。

喊就喊吧，还动手了，一把揪掉鬼王辛苦培育的杂草，扑到坟头双手刨土。

鬼王炸毛了：“靠，你谁啊，敢挖老子坟，活腻了你！”

鬼王一巴掌呼过去，不出意料被透体而过。

死生大限，他们是两个世界的，根本不能触碰。

鬼王眼瞅着自己坟被扒开一层土，掘坟的人满手鲜血，还在疯狂刨坑，心凉凉。

“兄弟，我认识你吗？”

“我都死了两百年了，看你年纪不该认识啊！”

“咱们有仇吗？你别是挖错坟了。”

“唉，别挖了，我骨头都烂了，你挖出来也没用啊。”

鬼王在一旁喋喋不休，指挥青烟在人身边飞绕。

白发人忽然一顿，抬头扫了一眼，正是鬼王所在之处。

鬼王惊于这人眼中狠厉，心想要遭。

下一刻，狂风暴起，戾气大盛，鬼王猝不及防被卷起，挂在枝头。

青烟再度失控，被吹散干净，徒留鬼王被戾气冲击得头昏脑胀。

这还没完！

白发人凌空而起，浮在鬼王坟上空，黑袍白发随风狂舞，随同舞动的，还有地上的草木土石，尤其是鬼王坟土，一层层被卷走，直到现出个丈径大坑。

鬼王头皮发麻，想不通他生前是造了什么孽，死后两百年还被掘坟。

这让他以后怎么统领荒坟坡众鬼？

这架势，他还有以后吗？

狂风息止，烟尘平定，鬼王晕乎乎地从枝头下来，赶紧查看自己的坟——坑。

坑底不是惨不忍睹的破烂腐骨，而是一具完好的尸身。

尸身不腐，衣物却是烂光了，于是呈现赤条条的苍白躯体。

百年里，总有几个阴气极盛的时日，鬼影能够在“镜”面显现，鬼王就趴在水上看自己的倒影，企图借样貌想起前尘往事。

虽然没想起来，但鬼王笃定自己生前必定欠了不少风流债——鬼脸惨白仍不掩其风华，大活人的时候可不得迷死不少姑娘家。

于是看到自己完好无缺的尸身时，他第一反应不是惊讶尸身不腐，而是——

“哇哦，老子这么帅！”

“这么年轻就死了，天妒英才啊！”

这刚出土的身体，虽毫无血色，也比魂体有生气，鬼王不住感慨英年早逝，也为自己的身体暴露于人前而羞耻。

那掘坟者倒不为这不腐的艳尸惊奇，直接落入坑里，跪坐在尸身旁边，毫不知耻直勾勾盯着，然后抬手覆在冰冷的躯体上。

鬼王惊呆了，那咸猪手像烙铁一般炙烫他的魂体，他恨不得化身厉鬼，撕了这流氓。

“住手！”鬼王抓狂大叫，一次次扑向白发人，想阻止他罪恶的行为，却触不到半分。

白发人把尸身从头到脚摸了个遍，注意力再转到尸身的脸上——苍白，俊秀，神色安详似是睡着了，眉间有一道淡淡的印记。

白发人俯身，白发垂下挡住他的脸，越来越贴近鬼王的脸。

鬼王听了两百年鬼故事，知道有些活人有特殊癖好，死人都不放过。

鬼王倍感屈辱，却无可奈何。

“滚开！住手！“

“啊！住嘴！”

鬼王眼睁睁看着那白发人——唔——贴上去，气得魂体差点溃散，赶紧守住心神，免得真变厉鬼凶煞。

无法阻止，鬼王心灰意冷。

反正老子死透了，一具破身体，你爱干嘛干嘛！

唉！尸节不保！

他望着漆黑夜空，一条红色电蛇无声降落，直劈过来……

嚯！让你挖老子坟，亵渎老子，活该你被雷劈！

眼看电蛇当头直击，鬼王咻地钻到地下。

一片湿冷和漆黑中，他听见霹雳咔啦的雷电巨响，地都在震动。

好家伙，这一下劈中，得成焦炭了吧

啧，可惜了老子的身体！

接连数声巨响，雷击不止，鬼王被震得耳鸣，想土遁远点，却被无形之力束缚，这力量一点点把他往上面拽，直到他魂体的头冒出土，立刻被电光闪得头昏眼花。

一道道赤红电蛇裂空而来，却在坟坑上方被撕成数不清的细电弧，抖散成弧形电网罩在坑上。

咔啦——咔啦——

电闪雷鸣之下，白发人保持跪坐姿势，鬼王在自己尸身脑袋旁边仰视他。

暗夜赤光之下，白发赤瞳的男人神色狠厉绝然，衣领下冒出扭曲的黑色纹络，扩张遍布白皙的脖子，漫上俊美的脸庞，让这张脸更显狰狞。

他不是人吧！

两百年了也要把老子刨出来羞辱，还搞这么大动静，什么仇什么怨？

该不会要让我五雷轰顶，永世不得超生吧？

鬼王横了两百年，不过是凭青烟对付一些厉鬼凶煞，甚少见到活人，更别说这么牛批的人。他现在慌得一批，魂体地上乱窜，忍受雷电加身的剧痛试图闯过电网，却一次次被大力弹回坑底。

他终于动弹不了，绝望地躺在坑里，透过交错的电网缝隙，看见外面浓重黑色仿佛有生命一般，有些电蛇刚探出头，就被黑暗撕碎，吞噬……

周围温度越来越低，甚至魂体能感受到冰冷刺痛，鬼王转着僵硬的脖子看向白发人，心惊胆战等着他下一步动作。

白发人对周遭动静仿若未闻，右手指尖一遍遍描摹鬼王的脸。

鬼王不合时宜的想：“难道他是瞎子，要靠手感来辨别我的样子？”

指尖最终停在鬼王的唇瓣上，白发人闭上眼，长叹一口气，收回手，手腕贴近自己的嘴巴。

然后，张开嘴，咬下去。

做鬼两百年，没见过自己吃自己的鬼，倒是碰上自啃的人了。

这人把流血的手腕送到他嘴边，暗红的血滴在苍白的唇上，鬼王在一旁看得有些馋，忍不住舔嘴巴。

非常厉害的鬼煞是能突破死生大限，吃活物的，食用人血还能助长它们的戾气，变得更厉害。

他给一具尸体喂血，是要干什么！

白发人嘴唇翕动，可惜雷声太大，鬼王听不清他嘀咕啥。

鬼王只觉得魂体越来越灼热，头越来越痛，痛得眼前一阵阵发黑，光与暗交错间，一些画面走马灯般闪现。

漫天飞雪……

尸横遍野……

还有，巨大血阵！

这是我的前世吗？

好可怕！

“唔！”心脏的位置剧烈刺痛，眼前纷乱的画面瞬间灰飞……

“苏棘……苏棘……”满山新春色，一个少年朝他飞奔而来，脸上洋溢的喜悦稍稍舒缓了他的痛苦，一股暖暖流荡涤灵魂……

“轰隆隆……”

冥冥之中，隆钟巨响……

“除魔勿尽！”有人大吼。

他再度陷入黑暗，耳边交杂各种声音，声音渐渐小了、消失了，可痛楚却越发深刻，像铁钩一般，勾得他头好痛。

他挣扎，可是身体沉重，动不得分毫。

再睁开眼时，鬼王是真的呼吸一滞——那张妖异的脸怼在他眼前，神色说不出的复杂，没眼力见如他，辨不清那些情绪。

鬼王的心情也很复杂。

这脸在他的回忆里出现了，还是特别——暖心的画面。

他感觉到胸腔里的振动，血液在血管里呼呼流淌——这种感觉熟悉又陌生，他好像又活了。

难道是这人刚刚作法搞的？

这么牛批！

鬼王胡思乱想间，脸上被掐了一下。

“唉哟！”死了两百年，一朝被掘坟，天打雷劈，魂归故体，惨遭虐待！

白发人手肘压在鬼王脖子上，沉声问：“你是什么东西？”

“老子是你大爷，怕不怕？”

“怎么会……”白发人愣了一瞬，随即右手并指狠狠戳在鬼王眉间。

鬼王怒不可遏：“混账！受死吧！”

鬼王想踹开这个家伙，奈何埋土两百年，身子还不听使唤，半身不遂扭了几下就只能气喘吁吁。

白发人继续戳几下，见鬼王并无异常反应，神色有些慌乱：“你到底是谁？”

“啊——”鬼王猛地发力，一巴掌抽得白发人侧过脸。

坟场一片死寂，徐徐凉风吹过，鬼王后知后觉——他还光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