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舟山南一马平川,涑阳城雄踞于此,扼守南岭要道。
战时,涑阳城是重要关隘,和平时期,更是南北商贸枢纽——五湖四海群英荟萃,吃喝玩乐花样百出。
黎明将至,城西夜市喧嚣渐息,百姓闻更鼓、鸡鸣而起。
城中有名的李家豆腐店,因每天出货有限,摊铺前已排起长队,多是左右街坊和富户仆眷。
“豆腐西施”云娘布衣盘发,麻利地给客人分包豆腐,一刻不停,不时还要注意一下在后院的儿子。
“豆子,在干什么?”云娘许久听不见动静,喊了一声。
“种豆子——”
豆子奶声奶气,引得门前客人一阵闷笑,云娘很放心。
后院,豆子捻着一把豆子,用小木棍顺着墙角刨坑,一颗颗点进去,埋起来,忙得不亦乐乎。
娘亲说豆子就是这么长出来的,等他的小豆子结果了,娘亲就不用大老远去买豆子了。
一把豆子种完,豆子有些劳累,短手短脚箕坐于地,对着天空发呆,偶尔有鸟飞过,他就浮想联翩,乐得咯咯笑——小孩子的快乐就是这么简单。
一支北上的雁队嘎嘎掠空,豆子想会不会有鸟粑粑,啪叽掉在人头上……
这么想着,豆子发现天空有个黑点越来越大,是有东西急速坠空而来!
好大的粑粑啊!
沉闷的坠地声后,豆子被震起的尘土呛得咳嗽,娘亲在前面听见动静,又吼:“兔崽子,你在干什么?”
云娘实在抽不开身,想着卖完豆腐再去查看,不想儿子在后面喊:“娘,爹回来啦!”
“什么!”
云娘的丈夫离家三年毫无音信,有人说他死了,有人说他抛家弃子修道去了。云娘人能干,家里也没长辈,好心人便劝她再嫁。云娘不肯,执意守着豆腐摊等丈夫回来,豆子还等他爹给起名呢!
豆子这么一吼,街坊大惊,都催云娘去看看,不急着买豆腐。
屋前屋后就一个门,她连个鬼影也没看到,豆子爹从哪来!天上掉下来不成!
熊孩子又在捣鬼!
云娘拧着眉踏入后院,发现的确有人。
两个男人躺在地上,一个白发俊颜,一动不动,一个衣衫不整少年郎,一脸痛苦,还露着光溜溜的长腿。
这少年便是复生的荒坟鬼王,还魂后先挨了一顿蹂/躏,稀里糊涂又被带着御空而行。他不愿离开荒坟坡,趁着白发人真气紊乱时偷袭,原欲制敌返回,不想高估自己,拖着白发人直接坠空。
白发人本就损耗过多,直接摔昏过去。
豆子蹲在一边,小手摸摸鬼王的脸,甜甜地喊:“爹!”
鬼王应声:“乖儿子。”
云娘大惊,抄起檐下扫帚,抢过去薅起儿子藏在身后,厉声喝道:“你们什么人?怎么进来的?”
鬼王吓得赶紧捂紧衣袍,浑身还疼得很,只能虚弱解释:“大姐,我不是坏人啊,误会!”
豆子从娘亲身后探出头,指着天:“娘,爹是从天上下来的!”
云娘怒:“呸,他不是你爹!”
“你不是说爹会飞吗?”
“会飞的不一定是你爹!”
“那他是我爹吗?”小手指向地上另一人。
云娘被儿子的蠢气得心梗,不想理会,继续严阵以待。
“你们要做什么?”
按常理,家里闯进陌生男子,应该大声呼叫以作防备。但云娘孤儿寡母,家中贸然出现两个长相不俗的男人,传出去对她和豆子名声不好,况且青/天/白/日,屋前就有一堆人,有情况再喊也不迟。
鬼王颤颤巍巍爬起来,瞎话张嘴就来:“抱歉,大姐,并非有意冒犯。我乃道门修士苏棘,刚刚在那小舟山与妖邪斗法,受了伤,准备御剑飞回师门,不想真气耗尽,不慎掉了下来,惊扰了令郎,得罪!”
鬼王自称“苏棘”,这名字一出口,他便有感应——或许这就是他本名。
如今虽是人间太平世道,但仍有邪祟祸患人世,传说极北之地还有魔族存在,好在道门修士除邪济世,深受普通百姓拥戴。
世人崇敬道门,各大庙观门派香火不断,富贵之家更是以供奉修士为荣。如今涑阳城首富王家就奉养一位南海墟山的神人,听说上天入地,呼风唤雨,包治百病,无所不能。
云娘告诉儿子他爹修行去了,也是想儿子崇敬老爹。但她不是没见过世面的小女人,如今打着道门修士旗号行骗不在少数。
云娘问:“你怎么证明?”
“证明?”苏棘一时面露难色,召唤青烟毫无回应,只能干瞪着院墙,于是看到墙角一圈松土,还有几颗豆子散着。
“催花术!”他脑子里闪过个念头,不及细想,便长臂一挥,左手捏印,默念:“竭木之灵,倏尔其生!”
这一番动作让云娘发现,这人衣袍之下似乎并无寸缕,脑中警铃大作正待棒打登徒子,不想儿子惊喜大叫:“娘,豆子发芽啦!”
云娘闻声望向院墙角,只见一排嫩绿的豆苗正在飞速长大,不一会儿就开花结荚、叶萎荚破,金黄的豆子蹦散在院子里。
云娘招呼生意的时候,为了安抚无人看顾的儿子,会给他几颗豆子,嘱咐在院子里挖深坑种下,然后等着豆子发芽长大。
如此把戏逗弄了一年,儿子是一**撒豆子,没见过一根草,还要再接再厉。
眼前豆禾齐发,转瞬荣枯,不可能是自然而成。
苏棘颇有成就感,笑对云娘:“如此可能证明?”
一番操作使使云娘信服,苏棘得以带着白发人借住李家,还得了两身衣服,也不知是谁的。
苏棘人性未泯,不好给云娘母子添麻烦,就拖着不大灵活的身体帮云娘干活,几天力气活做下来,身体反而轻便许多。
每日帮忙打杂,闲来思索自己前世,倒是能想起一些片段,但凑在一起又毫无头绪,反而让自己头痛不已,看来是身体还不能接受前世的记忆。
他折腾了几天,某天夜里痛得睡不着,翻出院墙在空荡荡的街上乱晃,撞见城中游魂,倒把对方给吓着了。
苏棘盯着自己月下身影,终于接受自己是个活人的事实。
做鬼难,做活人更难!
前世多半造孽太多,死后为荒坟万鬼操劳,蹉跎两百年,功不抵罪,老天爷让他重生,继续受苦受累——真是命苦!
豆子经过亲娘和苏棘一番解释,已经明白这人不是自己亲爹,改口叫”苏哥哥“。失落几日,苏哥哥悄摸摸告诉他,他爹正到修行的关键时期,再过个十年八年就能突破了,到时自会归家团聚。
豆子由是欢喜不已,又被苏棘几个小术法吸引,几乎时刻黏着苏棘,唯命是从,帮着一起照顾“师兄”。
“师兄”一直昏迷,水米不进,豆子担心他会饿死,苏棘说修行之人,辟谷百日是基本功,但李家的灶堂里日夜放着一瓦罐粥,待“师兄”醒来吃。
这粥,目前都被苏棘和豆子瓜分了。
昨天夜里,“师兄”白发缕缕变青丝,很是神奇。
夏末秋初,还很炎热,“师兄”躺着都发汗。忙过早上卖豆腐这一阵,苏棘就打谁给“师兄”擦身子。
仔细观摩这睡颜——在他记忆里,活的死的没有比这个家伙更好看的人,连云娘都感叹,豆子要是能有“师兄”十分之一好看,就不愁找媳妇了——千万不能像他爹,穷还丑!
好在,豆子长得像他娘,白嫩嫩一副聪明相。
擦着擦着,苏棘想到复生之夜这家伙对自己做的事,心中一阵恼火,手劲加重,挫得“师兄”白皙的皮肤发红。
这一通忙活完,苏棘手酸,毛巾往豆子手里一塞,叹一句:“累死老子了!”
豆子为显示勤劳,立刻上手:“我来!”
那发黄的毛巾就盖在“师兄”脸上,苏棘不由佩服:“小鬼糟蹋人是一把好手!”
他不忍心,去揭了毛巾,发现“师兄”已经睁开眼。
眸色深红如血,迷惘无助,让苏棘心口一紧。
”滚开!“那虚弱无助的神色只停留片刻,“师兄”推开苏棘坐起,漆黑长发披在光裸的肩上,冷酷神色点着赤眸,虽是艳靡绝色,却也让人害怕。
苏棘道:“你这人,好心救你,就这么对待救命恩人!“
“救我?荒野小鬼,别以为你占了他的身体,我就拿你没办法!“
说着,“师兄”并指直刺苏棘眉间,苏棘被豆子绊住,闪躲不及被刺中,未伤肌肤却剧痛入脑,当即蜷在地上。
豆子吓哭了,见“师兄”还要动手,赶紧挡在苏棘前面,哭喊:“不要打了……不要打苏哥哥!”
苏棘痛极了,但怕这人对孩子动手,发狠扑过去,将人压回床上,大喊:“豆子,去找你娘!”
豆子跑出去,苏棘也不忍耐,准备大显身手——在荒坟坡是他初醒未恢复才被制住,这几日他渐渐恢复,发现自己竟是一身修为,真动手,自己不见得吃亏。
苏棘咬牙切齿,瞪着身下人,发现对方忽然变了脸,又是那句:“你到底是谁?”
苏棘:“啊?”
苏棘还没转过弯,屋外云娘的声音传来:“苏棘,你师兄醒了?”
苏棘下意识想:豆子小短腿跑得真快。
分神间,就失了先机——对方忽然发力,一手掐他脖子,一手扭他胳膊,轻易就把苏棘摁在床上。
云娘一看这阵仗是要打起来,赶紧上来拉架:“做什么!苏棘辛苦照顾你,怎么一醒来就打人呢!”
苏棘还在苦苦挣扎,“师兄”却转向云娘,黑着脸问:“你如何知道这个名字?”
“什么名字?”
“‘苏棘’——你是叫他?”
云娘担忧不已:“公子啊,你是不是摔坏脑子了,这是你师弟啊,要不是他,你估计就被妖怪吃了。”
“师兄”不再理云娘,松了手劲,把苏棘拉起来,面色稍缓:“真的是你?”
苏棘以为自己本事很大,不想又被人如小鸡仔一样抓在手里玩,还在云娘面前丢人,郁闷得要吐血。
“是我——沐如海!记得吗?“
沐如海?
这个名字很耳熟,但细想就头疼,苏棘脸色发白,豆子在这时冲进来,仗着娘亲在,对沐如海一顿拳脚相加:“不准欺负苏哥哥,坏蛋!”
这软软的拳脚倒把沐如海打懵了,苏棘哈哈大笑,云娘也很不好意思,赶紧把儿子抱走。
神仙打架,她一介凡人还是不要掺和。师兄弟竟然连对方名字都不知道,修行者是不是脑子都不好?
屋里气氛陡转,沐如海眼眸如水望着苏棘。苏棘盯了他一会儿,发现这人眼睛竟变成黑色。
看来这人不仅行为变态,人也是“变态”,不知有什么古怪。
苏棘尚一头乱麻,沐如海先开口:”多年不见,你一点都没变。“
苏棘自然接话:“你倒是变化很大。”
这话仿佛是另一个人说的,苏棘脑中忽然闪现一张俊美少年面孔,带着几分怨憎之色。他晃晃头,甩掉画面和一**侵袭的痛楚。他深吸口气:“这位……木头兄弟,我得跟你说实话。我死了好多年了,上辈子的事早忘得一干二净。虽然你我似乎颇有渊源,又辛苦将我复活,但别想以此要挟我。我也救了你,抵平了。”
苏棘一直觉得自己罪孽深重,万一上辈子是欠了这家伙,此时正好甩锅。
沐如海神色诧异,半晌苦笑:“忘记也好,反正,那些事也不值得你怀念。”
两百年,除了少数修行大能,任谁都挨不过去,但沐如海还是风华正盛,修为必定了得。
苏棘忍不住问:“这起死回生的法子,在哪儿学的?”
沐如海皱眉:“这不是什么好东西,你不要学。“
起死回生,有什么不好?
苏棘不敢问前世,摸不透沐如海的来历,无话可说,只能傻站着看他闭目调理。
午饭时间,云娘来敲门,二人才出厢房,豆子已趴在桌边,眼巴巴等着开饭。
沐如海似乎真有辟谷之能,面对云娘特地加料的家常美味,不为所动,连筷子都没碰。
豆子一边吃娘亲喂的饭,一边冲他做鬼脸。因为早上哭了一场,豆子吃过午饭就打瞌睡,被云娘抱进屋里。
苏棘等豆子睡熟了,向云娘请辞:“云娘,我们要走了。”
”这么快!”云娘很惊讶,也不假客套说什么挽留的话,而是急急求助,“苏……苏棘,我有件事,想麻烦你。”
“云娘请说。”麻烦人家这么久,虽也帮着做些力气活,但不足以抵这份恩情。云娘的要求,苏棘自是竭尽全力做到。
“是我那个死鬼相公……”云娘容色忧郁,说出多日堵在心里的盘算,“我老是梦见他……你们帮我查探他的下落吗?”
“托梦”苏棘并不陌生,荒坟坡的鬼若有思念在世亲人的,便会托魂入梦。不过,梦是活人的,鬼魂在梦境里只能按活人的意念行动,若强行扰动梦境,会损伤活人心智。
不知云娘梦见他相公是自己思念过度还是对方主动入梦。
希望不是后者。
苏棘隐有所感,他是会这种法术的,不过一时想不起来,正沉吟思索,沐如海来到院中,插话:“千里追踪术,需要你相公的贴身之物。“
云娘大喜:“衣服行吗?”
沐如海问:“你相公离开多久了?”
“三年。”
“三年,衣物上已经没有他的气息了。‘千里追踪’是依靠目标的气息来锁定方位,施术者修为高低决定寻索效率,而气息才是关键。“
”那没办法了吗?“
见沐如海摇头,云娘顿时沮丧不已。
苏棘心念飞转,忽道:“有的,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