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苍麓山,大雪。
一只红狐狸顶着风雪,趟过雪谷,到达一处洞府前。
洞府幽门大开,雪花被风卷着在洞门前狂舞,以一个石碑为界,这边尺许厚雪,那边萌芽破土而出。
狐狸嘴里叼着一只玉笔,人立在界碑处。
笔毛已经秃噜,青玉的笔杆有多处裂痕,细看之下,依稀能见笔杆上有刻字,大约是:七守……
狐狸把玉笔抛进洞里,口吐人言:“小狐妖慎娘,求见涂瀛大王。”
红狐狸翘首许久,未得回应,本来晶亮机灵的小眼神暗淡下去,蜷身缩在雪窝里,不敢越界,静静等着。
忽然,风声中似乎有一声喟叹,极细微,但仍逃不出狐狸的耳朵。
狐狸立刻蹿起来,人立摆尾,朝着洞口俯首:“参见大王!”
妖王自幽暗洞府走出,竟是人形:一袭黑色长衫,腰缠黄金带;银发披散,随风舞动;眉目冷峻,姿容绝艳。
妖王抬手,青玉笔浮空,落入手中:“何事?”
狐狸欣喜:“涂瀛大王,小妖修炼多年未成人形,还望大王点化,赐我人形。”
“好好的狐狸不做,修成人形做什么?”
“想去人间经历一番红尘,开蒙启智,这是狐族祖例。”
“人间有许多能人异士,能辨别妖类,动辄打杀。你修为不够,去到人间,只怕十分凶险。”
“那可有办法,让人辨不出我是妖?”
“有。”
“还请大王赐教,小妖感激不尽!”
“化去你的修为,除去你的妖气,便成一具柔弱凡体。没有妖力,生老病死几十年,你可愿意?”
“那我还能恢复妖身吗?”
“肉身不消,元神不灭,便能恢复妖身。”
狐狸犹疑片刻,最终坚定叩首:“请大王助我化成人形!”
那人沉默,一双美目望向洞外苍茫天地,他亦茫然,喃喃自语:“做人有那么好吗?”
荒山覆雪,风号如怒,一只红狐狸上了山。
来年春暖花开,一个妖娆动人的红衣少女下了山,银铃般的笑声在山谷里回荡许久。
还是那处洞府,冷峻的男人站在洞外,手里捏着青玉笔,灰毫丰富细软。他一挥笔,洞口便被寒冰封死,滋滋冒冷烟。
“我也该去人间……”
墟山神宫位于南海,宛若一颗明珠,缀在碧海蓝天之间。重山缥缈,楼寰绰约,钟声悠扬,一弯飞虹横跨海天,延向神宫大殿。
圣女青雩站在大殿前,虹光透顶而入,将她笼罩。衣袂飞扬,如临世天女。
这一位墟山圣女天赋灵根,修炼十数年便达太上之境,如今眼看要陆地飞仙了。
不过,凡人升仙从来不易:或经历七情六苦,破欲化仙;或遭受天雷地火,百炼成神。
青雩从未入世,修仙一路顺遂,在这飞升关键时刻,未知有何考验。
在神宫各处聚焦大殿时,碧海上腾起一团黑气,逼近墟山时已是煞气冲天。
霎时间,瀚海汹汹,风云卷涌,电闪雷鸣。墟山一阵摇动,各处法阵禁制皆被破坏,海中无数妖物登岸,与措手不及的墟宫修士对战。
滚滚煞气中,显出一条巨龙——黄金竖瞳,莹白犄角,漆黑的鳞甲与煞气一色,隐约可见盘曲的龙身。
一番变故,令青雩飞升中断,遭受极重反噬。此时,她一身白衣染血,跌坐在地。
一人踏步入殿,弹开术法攻击,走近青雩:“墟宫圣女,你不能做神仙。”
青雩七窍出血,无力垂首:“功亏一篑……这便是我的劫吗?”
来者劝道:“神仙很寂寞,很无聊,你不喜欢的。”
墟山神宫遭妖族进犯,圣女青雩飞升失败,生死不明。
霍小婵蹲在水缸前,掏出功德宝册,默默给自己记了一笔:“解救锦鲤一只。”
她心里默念的话一字字出现在小册上,浮现了一瞬,渐渐隐去,变成一个米粒大的小红点,填补进此页下半部的红色里。
这功德宝册乃是霍小婵睡梦中得神仙指点,造册记功,等红色占满了宝册的十二页,她就功德圆满,可以陆地飞升啦!
也不知道她攒了多久的功德,宝册现在只有半页涂红。
霍小婵收起宝册,撸撸袖子就要自己捞鱼,鱼老板赶紧阻止她:“哎,姑娘,你要哪只,指就好了。”
水缸里,几十只红黄蓝花锦鲤懒洋洋的,嘴巴嘟噜噜冒泡。鱼老板掏出捞鱼的小网兜,在水里搅动了一下,锦鲤们机灵一抖,纷纷甩尾巴游走。
锦鲤游来游去,霍小婵看好的那只一时找不见。她盯了半晌,脸都快伸进水里,才发现那只尾巴残破的松竹梅(一种花纹皮光鲤),兴奋地一指:“这只,小心点。”
鱼老板缓缓把网兜伸入水中,非常温柔的把松竹梅兜上来。
然而,鱼一离开水面就开始在网兜里扑腾,到底还是让它逃脱,噗通落回水里,又搅起一缸水起鱼涌。
鱼老板见没捞着,啧了一声,转手去捞另一只松竹梅,霍小婵赶紧提醒:“不不不!不是这只,是这个,最丑的这个!”
“不一样吗?”
“不一样,就要这只。”
鱼老板只得再把那鱼兜进网里,放在水中,边卷一片新鲜大荷叶,边给霍小婵介绍:“就这鱼,有灵性——每次捞鱼都被它跑了!虽然尾巴坏了,鳞也刮破了,但养养就好了。精神得很,好逗趣,你一定喜欢!”
老板扎好荷叶包,迅速抄起网兜,把锦鲤扣进去,拿茅草扎口。霍小婵数了一下铜板,问:“这鱼多少钱?”
“十文。”
锦鲤本就是有钱人家观赏逗趣的,自然不便宜。一只品相不佳的松竹梅要十文,不算贵,但霍小婵穷啊,只有八文钱。
“大哥,能便宜点不?”她可怜巴巴地望着鱼老板。
鱼老板叹一口气,见霍小婵一身古怪服饰,大夏天的还顶着一个方方的黑帽子,遮住了额头,误当她是个小少年。
霍小婵脸上灰灰的,帽檐下一双眼睛却是乌亮有神,看得鱼老板有些心神荡漾,不好意思,遂把荷叶包递出去,“行吧,你天天在我这摊上看,它也是丑了点,给你便宜两文钱!”
“谢谢老板!您真是大好人!”霍小婵乐得直蹦。
其实继续还价是能行的,但鱼老板也要养家糊口。她买鱼就是为了放生攒功德,砍价太过,让卖鱼的人吃亏,哪还算功德。
霍小婵捧着荷叶包,一路出城。
那只松竹梅一直在里面折腾,她给荷叶包施了个定形的法术,然后打开口子,嘀嘀咕咕:“鱼儿,鱼儿,你不要怕。我知你已具灵识,一朝受困,特来解救。劝你获得自由,勿入人间。”
松竹梅竟然不折腾了,一双鱼眼无法表达,把鱼吻伸出水面,无声开合。
鱼就是鱼,有了灵识也不代表会说人话,而霍小婵也是听不懂鱼话的。她也不管这鱼想表达什么,故作高深道:“凡尘虽好,凶险亦然。人妖殊途,不可混淆。我今日将你放生城外明月湖,你且在这湖中好好修炼,不可作恶。待得日后得道飞升,再来游历人间。”
不多时,霍小婵顶着午后烈阳来到明月湖边,只见三百里辽阔明月湖,日头下泛着粼粼金光。近处芦苇荡一片幽绿,风中摇摆;湖中渔船几只,鸬鹚咕咕;远处丘陵起伏,分开水天。
山灵水秀,真是一处修行宝地。
松竹梅入水,回首三巡,就此离去。
霍小婵只为功德,才不在乎这锦鲤如何感恩——不过,若是回报于她,那也是好的。
功德宝册一日只记三功,多了不算。加上大清早给老农背菜,送摔倒的老太太回家,她一日三功已经满了。
霍小婵靠在湖边一棵柳树下,荷叶包拆了盖在脸上。
一点点攒功德很慢,也许这辈子都攒不够。霍小婵也想拜师修仙,但各大修仙门派鲜少收女弟子——那墟山神宫倒是收女弟子,可南海那么大,她自学的法术不济,不能渡海求仙。
于她而言,修仙不可能,只能学那托梦于她的吕大仙,积满三千功德,陆地飞仙方可望。
霍小婵胡乱想着,迷迷糊糊就睡着了。
待她歪倒在地,惊醒过来,只见天边丹阳悬于山影上,半空绯色,广阔湖面由远及近、由红到绿渐染。
已是黄昏,四野寂静。
霍小婵见此景色,不由看痴了,有入定悟道的意味。
眼神涣散,不知落在湖上何处,又被湖中某物吸引,渐渐凝神:“那是什么?”
被风吹浪推,浮在湖上的东西正向她这边漂来。待漂近了,才看清是一个人仰浮在水上,不知死活。
“可千万别是死了。”
霍小婵念叨“老天保佑”、“菩萨保佑”,撅断柳树杈,将人拉到岸边,再拖上岸。
“还好,有气儿。”
这人鼻息微弱,尚有人色,霍小婵急忙施救。
掐人中没反应,按胸——这人虽是一团糟,但脸蛋还是非常俊俏的,胸部平平,是个男人——还是没反应。
早知道就留一个功德,求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这个功德浪费了呀!
霍小婵惋惜懊悔,认命地低头,检查那人口鼻,再长吸一口气,嘴巴堵上去渡气,然后继续按胸……
如此反复三次,男人终于咳呛出一口水,算是活了。
“你……”男人虚弱地半睁眼,霍小婵凑过去,不想他又昏过去了。
霍小婵:“……”
等霍小婵哼哧哼哧把人背到城门时,天早黑透了,城门也早关了。她一路艰难步行,就是为了保留法力,只待此时用。
明月皎皎,星汉灿烂,桐城三丈高城墙上,挂着一个重叠的人形——霍小婵背着男人,四肢紧紧黏在墙壁上,慢慢挪上去,再慢慢挪下来。
在那一点法力消耗完前,她哆哆嗦嗦下了地。
若是一个人,她脚一蹬就上城楼,但是背个死沉的男人,就只能学壁虎爬墙了。
也不知道什么时辰,城中百姓大多睡下,街坊里乌漆嘛黑。
霍小婵熟门熟路,摸上一家药房,跳进后院,把男人放在一间点着灯的屋窗下,轻扣窗扉:“胡大夫,你睡了吗?”
屋里一阵乱响,女人抱怨,男人安抚。不多时,这方窗户猛地打开,差点磕了霍小婵的头。
胡大夫探头出来,破口大骂:“霍小婵,你大晚上游魂吗!”
“人命关天呐,胡大夫!”
尽管胡大夫十分恼怒,但看在霍小婵奉上藏在鞋里的半钱银子份上,就在窗下给这个水里捞出来的男人看诊了。
“没事,死不了!”胡大夫赤脚跑去药堂抓了一副祛风寒的药,塞到霍小婵手里,“姑奶奶,赶紧走。今夜我赶着“老来子”,这个水鬼不能留在这里!”
胡大夫家的院门“嘭”地关上,霍小婵只能把人半背半拖,弄到自己栖身的一个废弃宅子里。
这小宅子大白天看都是阴森森的,无处可去的乞丐也不愿占领,只有霍小婵进驻。
她把水鬼放在草铺上,好在大夏天,夜里不必防寒。看人没有异样,自己也就窝在一边睡了。
第二天,霍小婵是被饿醒的。
她过午不食(省钱),又折腾了半宿,饿的很,但没有存粮,只能喝水抵着,又找来瓦罐,在坑灶上熬药。
这水鬼像是掐准了时间——药差不多了,霍小婵去看了他一眼,见人睁眼躺在地上,神色茫然,打招呼也没反应。霍小婵盛来汤药送到嘴边,水鬼嗅嗅味道,摇头不愿意喝。
霍小婵可饿着呢,一把撸着他脖子,强灌进去:“喝,我可忙着呢!”
帮助老弱病残的事她干过不少,什么奇葩没见过。水鬼除了不吭声,没什么让她头疼的,而且适应了一会儿后,对她的话也有反应。
“你,现在不要乱跑。”霍小婵指着他,再指自己,“我,出去找吃的。待会儿回来,等着。”
水鬼点头,又躺回草铺上,闭眼睡觉。
霍小婵本打算在城门菜市那边捡些烂菜叶子回去,却碰上以前帮过的一个人。
这人是城中大户陶家的厨娘,今日是陶家老爷五十大寿,府上还差些备货,特来购买。厨娘眼尖,逮住低头找菜的霍小婵,知道霍小婵不受人恩惠,但今日一看就是腹中羞涩,便请霍小婵到陶家帮工一天,提前给两个白面馒头做定。
霍小婵请了一会儿假,回到荒宅,馒头都给水鬼,说了去处,便匆匆离开,到陶家找厨娘报道。
这一天帮工可不轻松,换了家仆衣服,从早午吃席到晚宴,一直都在跑腿传菜。晚上前厅彻底散客时,霍小婵的腿都在打颤了。
辛劳一日换得五十文加一袋馒头,霍小婵乐滋滋跟着帮工队伍往外走。
到后院时,前头几人向管事要活,霍小婵走在后面。
灯火幽微,微风熏熏,头顶一道黑影飞过,霍小婵悚了一下,有些紧张。
忽然一阵腥风刮起,就像今天后厨那堆臭鱼味,不知什么动物嗷叫了一声,吓得众人齐齐惊叫。
“什么东西?”管事的看到前方空地上一团黑影,尽管刚刚吓个半死,也壮着胆子上前。
霍小婵也是胆小的,定在最后面,只听管事惨叫了一声,让她头皮发麻:“来人啊!死人啦!”
地上,一个血糊糊的人,眼睛瞪得老大,映着一点灯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