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亚历克斯,李慧就进了所长的办公室。
结束面谈不超过二十分钟,简敲响了她办公室的门。跟她同屋的瑞克识趣地离开了。
简脚上的细高跟至少有七公分,走起来咯哒咯哒地响。她从走廊来的路上,李慧就听到了,好不容易刚平静下来的心态,让这声音搅和地乱作一团。
“李,所长说你愿意帮我改论文,太谢谢你啦。”
她赶紧示意这个精致姑娘坐到沙发上。
沙发的弹簧一年前就有了塌陷问题,全靠薄薄的一层布绷着。平时看不出毛病,人坐上就会陷进去。
李慧也是昏了头,忘了这一茬。简一屁股坐下,就歪倒在凹出来的坑里,大声扑腾着尖叫了起来。李慌忙站起身来,把这位比自己高出半头的“娇弱”姑娘拉了起来,稳稳地扶到自己的办公椅上。她自己则虚靠在了沙发的扶手上。
“吓死我了,你这沙发真该上报所里,换一换。”简轻轻拍着胸口,长长的假睫毛不停地忽闪着,李觉得自己幻听到了睫毛上下扇动的声音。
“说到哪来着,啊,改论文。”
“你不知道,我可犯愁了,简直不知道该写什么,数据我都有,可就是不知道怎么分析。”
“没……”李慧正要开口安慰安慰这位大小姐,可大小姐并不真的需要李的安慰,她截过了话头,继续发着牢骚。
“我想让张帮我,可是张都不愿意理我了。我做错了什么?他居然不理我了。”
“他就好像变了个人一样,你能感觉到张变了吗?我跟他说话,他都不愿意回答我了。”
“我真的好委屈啊,他怎么可以这样呢?”姑娘眨了眨母鹿一般的褐色大眼睛,眼角真的挤出一点泪花。
“我一直觉得张跟我是朋友的。”
李慧带着一脸职业假笑,也不说话,就静静地看着眼前的女孩儿。
预判到简的苦水一时半会儿也倒不完,李的脑仁开始一阵又一阵地抽痛。
“那个,你先别说了,论文带来了吗?我最近也不是很忙…”
李的心里都快要吐血了,什么叫不是很忙,新程序还死活卡着找不到问题出在哪里。面临毕业,她也有自己的大论文和小论文需要整理。
“带来了,带来了,”简从座位上猛地站了起来,从新款LV小挎包里找出一个优盘,“我拷贝过来了。”
她瞪着美丽的大眼睛看着李慧,似乎在寻求某种表扬。李慧觉得自己的脑袋已经快要炸开了,脑仁突突地跳着疼。
“你先放着吧,我改完就发给你。”
害怕这位大小姐把烂摊子直接交给自己全权负责,李紧接着说道,“你有空自己再看看,有问题随时来找我。”
“那你什么时候能改完啊?我还有别的事情要做呢。”看着一脸无辜的女人,李慧突然觉得如果掐死她,可能还是一种罪过,毕竟她是真心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问题。
“看吧,一月份之前行吗?”
女人一把扑了过来,给了李一个贴身拥抱。芦丹氏焚香型的香水香到发苦。
李慧第一次知道,原来女人的大胸脯也能让人窒息。
好不容易送走了简,李瘫坐回了椅子上,打开了硬盘里的论文。一瞬间,她觉得自己是在看意识流文学,想到哪里说到哪里,这论文篇幅奇长,而且没有主线。
瑞克也结束了大半个小时的coffee break,回到办公室。他干巴巴地笑了一声,从桌子上拿起马克杯,灌了一大口。
李慧看了他一眼,揉了揉太阳穴,继续自己的工作。
这种事,他们两个都习惯了。
晚上十二点,李艰难地活动了下僵硬的肩膀,关好办公室的灯,准备回家。
坐进熟悉的本田车,她头疼得厉害,心里又无比的烦躁。
她恨自己是个懦夫。那个硬盘,她就应该当面摔在简的脸上,包括下午,她就应该跟所长拍桌子!
这些垃圾人,垃圾事,为什么总落到她头上?因为她看起来就很好欺负吗?
李在副驾驶的抽屉里翻了半天,最后一包红塔山不知所踪,只有一包细支的万宝路。
她从烟盒里摸出一根,点燃,黑暗中,红色的光点闪烁着,像一只孤独的眼睛。
脑子里有一条血管在一个劲地跳动,她趴在方向盘上,冥冥之中,忽然想起了自己抽得第一根烟。
那是大学的时候,她才刚二十岁。卫凯跟自己一起半夜去爬华山,为了看第二天的日出。
爬到后半夜,自己的行李都给了卫凯,他前面背一个书包,后背还有一个登山包,像只从壳里探出头来的大乌龟。山路陡峭难行,他们两个都累极了,一路上她四肢并用,还不得不走走停停。
离北峰还有一段距离的时候,两个人实在一步都走不动了。她两条腿都在打颤。卫凯也累狠了,他从一开始不住地给她讲笑话,加油打气,走到没力气张嘴。
卫凯把登山包放下来,随手扔在石阶边,两个人并排着坐在台阶上。他从登山包的一角掏出一包烟,红塔山,他总爱抽红塔山。
卫凯从裤兜里摸出打火机,捂着火机挡风点烟。她那时候淘气,从他手里夺过橘红色的塑料打火机,按着玩。看着微蓝的火光,在山风中跳来跳去。
卫凯沉默着,抓住了她调皮捣蛋的手。
那天晚上,满天星光。
燃烧着的红塔山明明灭灭地映在他脸上。汗水顺着他的额角在火光下亮晶晶的反着光。卫凯有一双明亮的眼睛,那天晚上,他的眼睛在汗水和火光的洗礼下,仿佛有星星揉碎在其中,亮得吓人。
“我也要试试,让我抽一口。”她说。
“别闹,小孩子不许抽这个。”
“你也不比我大多少,我好奇嘛,你让我试试。”说着,她就要按住卫凯的胳膊去夺。
卫凯怕不小心烫着她,嘴巴叼住了烟卷,两只手按住她的长胳膊,身子一个劲得往后躲。
“我就抽一口嘛。”挣不过男人的力气,李慧就开始搂着他的胳膊撒娇。
“不行,这事没商量。”
“那你也别抽了。”卫凯握地并不用力,她的胳膊一下子就挣脱出来,一双爪子往他脸上够。闹得实在够瞧得,卫凯就妥协了。
他总是两个人中先妥协的那一个。
“就一口,别吸进去,赶紧吐出来。”他把嘴里叼的烟卷夹在两个手指中间,李慧一直觉得他的手很性感。
那是一双骨节分明,青筋毕露的手。一双好像承载过生活的手,一双男人的手。
她就着卫凯的手,吸了一大口,呛地眼泪都流了出来。卫凯慌的扔了还剩半根的香烟,随便用脚碾了碾,腾出那双手来给她拍背顺气。
那天晚上,两个人挤在北峰看日出的人群中。天晓得为什么那么点地方能盛那么多人,山顶上几乎没有下脚的地方,只要可以落脚的处所,都有人坐在那里。
他披着50块钱租来的棉大衣,把她严严实实地裹在怀里,还把自己的外套脱下来,遮在她身前挡风。他们两个人坐在一块大石头的后面,周围很嘈杂,可是李慧累了也困了。
卫凯让她先睡会,说太阳升起的时候叫她。那一觉,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太累,她回想起来总觉得格外香甜。
窝在他身边,有一种莫名的安全感,可以信任,可以托付的安全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已经很久没有那样的睡眠了,或者说,她能意识到的睡眠也几乎消失了。
尽管已经过去快八年,她却每一个细节都无法忘记。快天亮时,华山顶上下起了绵绵小雨,他们两个最后也没能看见日出北峰。
卫凯。
李慧不由得想起他的表白。
一个冬天,他送她到女生宿舍楼下。她心情不好,跟其他同学闹了矛盾,那一段时间,总是一个人。临分别的时候,卫凯一把拽住她的手。
“李慧,孤独是一种业,”他说,“你不能总是一个人。”
总是一个人,她现在已经习惯了一个人的生活。
离开中国的时候,卫凯求过她,“别走了,”他说,“我不放心你一个人在国外。”
那个时候她觉得自己是在坚持某种理想。
她发了不少文章,科研做得很出色,她的导师都希望她能够继续在这条道路上走下去。
她在国内混得如鱼得水,为什么不能到外面的世界去见识、见识呢?
她想去外面的世界看看,人总是要把握机会,更进一步。
这没有错。
为什么卫凯要阻拦自己,为什么他不愿意支持她的理想?
“你需要有人照顾,你本质上是个脆弱的姑娘。”他总把她当个小孩子看待,可是她并不永远是他所认识的那个李慧。
三年来,不管过得多么委屈,她都坚定地觉得卫凯是错的。她想向他证明自己。她一个人也没有问题。
可就今天,就是今天,不知道因为什么,她突然有了一丝怀疑。
也许自己真的选错了?
她本质上,真的永远都是个脆弱的孩子吗?
不知不觉,周围的一切都一点点模糊起来。李慧的眼睛里蓄饱了泪水。这一瞬间,她想听听卫凯的声音,想再听到他叫她的名字。
她从包里掏出手机,哆哆嗦嗦地划亮屏幕,开始拨号。
正在接通中,手机发出嘟嘟的声音,手里的香烟烟灰积了长长的一段,从烟头上跌落下来。
她回过神来,一下子挂断了电话。
他们之间结束了。
她没有理由再打扰他的生活了。
她,失去他了。
大梦初醒。
半年前,他告诉她,不会再等了。
她觉得那通分手电话就像是昨天打来的。
李慧觉得自己喉咙里好像堵了块什么东西,噎在那里,上不去下不来地难受。整个胸腔像被无形的高压挤在了一起。喘不上气来。
泪水汹涌而出,她觉得压抑,痛苦,愤怒,又无奈。
擦干眼泪,她发动车子,往家赶。
已经很晚了,亚历克斯应该早休息了。
路灯的光亮不足以照亮黑漆漆的马路,她已经可以想象出夜色中租住的房子的模样,黑乎乎的,跟一直以来一样,她一个人的房子。
突然间,她不想回去了。
回去做什么?躺在床上发呆?
她甚至想开车去兜一圈,去哪呢?这又是个问题。
车开到第二大道,又一根万宝路燃尽了,车里唯一的暖色光也跟着熄灭。李慧面无表情地握着方向盘。继续往家走。
拐过路口,她远远地看到,一排房子中,还有一家亮着灯。
她心里有点儿羡慕那个被等待着的,未归家的旅人。
直到车开到门口,她愣了。自家客厅的灯还亮着。
亚历克斯没关灯?这个孩子,太不省心。
她快速停好车,打开房门,把矮跟鞋踢在玄关,就看到客厅里,原本高个子的少年一个人,孤零零地蜷缩成小小一团,窝在沙发里。
李慧笑了,她轻手轻脚地走上前去,摇醒了熟睡的男孩儿,赶着他回到了卧室。
亚历克斯在厨房里给她留了半份意大利面,他自己做的。
李慧把面条塞进微波炉热了热,也许是那孩子放多了辣椒,她吃了两口,眼泪就控制不住地流了下来。
这天晚上,她又做梦了,梦里她再次回到了那间水泥屋子,卫凯就站在她的面前,他像从前一样,看向她时,脸上含着温柔而疏离的笑意。
“我做错了吗?”
卫凯没有回答。
“我没做错,对吗?”
卫凯笑了,“李,跟自己和解吧。”
那不是卫凯的声音。
她吃了一惊,看着眼前的那个男人,他像是卫凯,可一会儿是黑眼睛,一会儿又是少年的那一双干净的蓝眼睛。
“你是谁?”
“跟自己和解吧。”他没有回答,只是不停地重复着。
李慧骤然惊醒,此时窗外已经天光大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