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十四章 睁着眼睛溺水(1 / 1)职业是法师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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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周的周五,李慧本周内第一次按时下班,她打算做点儿好吃的,犒劳一下自己。亚历克斯六点到家,扔下装满书的背包直奔厨房。

“今天都干嘛了?”李忙着切菜,一转身发现了靠在厨房门口的男孩。

“老样子呗,打工,去图书馆。对了,有人推荐我一本书,挺有意思。”

切好的蒜末与平底锅里烧热的油相遇,嘶的一声,烟火的香味在厨房弥散开来。

“我没看完,是个野蛮人走进新世界的故事。他对新世界充满好奇,十分向往,但最终却发现自己始终格格不入,新世界并不是他理想中的归宿。”

“帮我递个盘子,先去洗手,马上吃饭。”

她打断了他,亚历克斯弯下腰,从消毒柜里拿了一个骨瓷盘,递了过去。

简单收拾了一下厨房,坐在餐桌前,李慧端着粥碗,面带笑意地看着男孩吃得正香。他一口咬了小半个馒头,又扒了一大口菜,腮帮子随着咀嚼,不时地鼓起来,活像只仓鼠。

“同我讲讲那本书吧。”

“美丽新世界?”

李诧异了一下,点了点头。

“你觉得,为什么野蛮人始终跟新世界格格不入?”

“因为其他人都是机器里造出来的,但他不是,他有母亲。”

“就因为他有母亲?”李慧笑着摇了摇头,“我不觉得是这样的。”

她顿了顿,思考了一会儿,反问道:“抛开这本书,我有个问题想问你。亚历克斯,你觉得是什么组成了一个家庭?”

“人,父亲、母亲和孩子就是一个家庭。”亚历克斯回答的干脆利落。

“如果我把一个机器制造的婴儿交给一对儿夫妻扶养,这能算一个家庭吗?”

少年皱了皱眉头,有些犹豫地点了点头。

“那就说明,孩子是人类分娩的,还是机器制造的,也没什么差别嘛。”

少年想要张嘴反驳,但李说得似乎没什么问题,他找不到能反驳的地方。

“那我们再极端一点,三个萍水相逢的陌生人,能算一个家庭吗?”

这次,少年很坚定地摇了摇脑袋。

“那么,如果这三个人,像你我一样,生活在一起,经历了十年甚至更久的时间。这时候,他们能算一个家庭了吗?”

亚历克斯愣了一下。李是在暗示什么吗?他放下了手里的馒头,连咀嚼都慢了下来,他轻轻摇了摇头,似乎不太确定,紧接着又点了点头,最后疑惑地望向李慧。

她正微笑着,看着他。

“所以,到底是什么组成了一个家庭?”

亚历克斯认真地想了想,他并不知道问题的答案。但他心底有一丝窃喜。

如果能够一直跟李生活在一起,是不是有一天,他就能变成李的家人呢?

李慧端起粥碗,嘬了一小口。“作为个体的人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人和人之间的联系。联系建立,个体就会拥有身份,一个又一个独立的个体就能够组成家庭、集体或者任何他们想要组成的团体。”

李慧笑了笑。“回到书里,你说的野蛮人,作为人类分娩的婴儿,他的母亲爱他吗?”

“不爱,他妈妈认为生下他是件非常耻辱的事情。”

“那她努力养育过他吗?我是指她有试图建立他们之间的联系吗?”

亚历克斯喝了一大口粥,烫的直吐舌头,含糊地回答道,“没,我觉得没有。”

“这样看来,你觉得他同他的母亲之间的关系,跟机器和机器诞生的婴儿有什么区别吗?”

少年愣住了。

不可能,一定是有区别的。

李放下手里纯白的骨瓷碗,直视少年的双眸。

“野蛮人跟所有机器生出来的孩子不都是一样的吗?他也算不上有过家庭。”

“不仅仅是家庭。作为人类构成的社会当中的一员,最重要的就是与其他人建立联系。”

用中国人的话来说,建立联系就是结缘。结父母子女缘,结欢喜姻缘,结同舟共济缘,甚至工作也是在结工作缘。

人的一生就是缘起缘灭的一生。

“一旦联系被切断,人就自然而然地被排斥在联系构建而成的团体之外。当所有的联系都被切断的时候,这个人就跟社会绝缘了。那时候他就是一个人,一个不属于任何集合的孤独个体。”

“野蛮人,就是一个孤独的个体,跟新世界里任何一个孤独的个体一样,没有什么分别。”

李慧的脸上依旧带着淡淡的笑意。她像只蛰伏在暗处的蜘蛛,用思维和逻辑织就陷阱,优雅而冷静地吸引着,等待着亚历克斯落入其中。

“所以,你觉得为什么野蛮人始终跟新世界格格不入?他为什么无法像其他人一样,建立联系,然后融入那个社会呢?”

“他也试着交过朋友,他应该有朋友,不,当我没说……”少年一张嘴就否定了自己的想法。

“是啊,他试着交过朋友,但却无法融入社会。为什么呢?”

“认真想一想,他这个个体的与众不同之处,是什么让他变得如此特立独行?”

“因为他读莎士比亚,他会思考?”

“那为什么其他人不读呢,书里只有他一个人读过莎士比亚,只有他一个人有思考的能力吗?”

“不是,也有人读过。没被改造过的阿尔法们也具备思考的能力。”亚历克斯揉了揉自己的脑袋,眉头紧皱。

“慢慢来,认真想一想,他究竟在哪里跟其他人不一样。”

少年低下头,右手食指没有意识地轻轻敲击着餐桌。李并不着急,她端起瓷碗,小口地喝粥。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餐厅墙上的石英表,秒针走动发出咔哒、咔哒的轻响。

一分钟过去了,敲击餐桌的声音停了下来,亚历克斯抬起头来,他依旧皱着眉头,眼神有些飘忽,小声说道:“他从来没用过‘嗦麻’。”

少年的情绪变得显而易见的低落,他低下头,躲开了李慧的注视。

原来,她一直介意橄榄球赛那天晚上他身上带回来的味道。

她是不是已经知道了?那个塑料包,不是被冲进下水道了吗?

“不算对,亚历克斯,不算对。”

发现少年的情绪有些不对劲儿,李慧放下了手里的粥碗,瓷器磕在木头餐桌上,发出一声脆响。

“他的与众不同从来不是因为这些表面的东西。他是一个更纯粹高级的人,作为一个纯粹的人,那个世界里只有他还保留了感受和思想的能力。”

亚历克斯抬起头来,他坐直了身子。

“感受的能力与生俱来,人能够接受外界的反馈,并在情绪上做出与之相应的反应,就是感受。事情顺利,我们就高兴,事情不顺利,我们会痛苦。”

“而当我们陷入痛苦时,人又会思考我们为什么痛苦,找寻痛苦的源头,寻求脱离痛苦的方法,思考你的思考,思考你的感受,就是思想。”

“这两种力量很重要,或者说,感受痛苦,思考痛苦十分重要。野蛮人读莎士比亚,发现了思想的力量,他不使用药物,就保留了感受的能力。”

“这才是根本原因。直白的说,他与众不同是因为,他感到了痛苦,直面痛苦,并且开始思考痛苦。”

“所以他没办法跟无法感受痛苦、甚至不知道痛苦的人建立联系,他们之间隔着鸿沟,无法互相理解,所以他始终格格不入。”

李慧叹了口气,“但那不是野蛮人的问题,是世界出了问题。”

“我不理解,难道逃避不算一种脱离痛苦的方法吗?”少年看着李慧,蓝色的双眸里写满了抗拒和疑惑。

“如果真的很痛苦,痛苦到难以忍受,每一天都在痛苦,每一秒都很难熬,也不能短暂地逃离一下,喘口气吗?只有直面痛苦,逼着自己去思考他才能算一个人吗?”

李慧笑了,难以掩饰的笑意从她的眼角流露。

“亚历克斯,好孩子,如果总能找到逃避的办法,你还会选择面对吗?”

“可如果真的很痛很痛,应该怎么办?每一天一睁眼就是泥潭,是深坑,是无底洞。如果一个人在不停地下坠,每次以为他已经到底了,一睁眼,却又开始下坠。即使这样也不应该逃避吗?”

“溺水的时候,你会睁着眼睛吗?”

“我不明白,”少年摇了摇头,“我会溺死吗?”

“不知道,没人知道,我只问你,溺水的时候,你是愿意睁着眼睛,努力挣扎,还是干脆闭上眼睛,就那么静静地沉下去?”

少年沉默了,呆呆地盯着餐桌的一角。

片刻之后,他抓起了一个馒头,猛地咬了一大口,“我知道了。”

李慧笑着点了点头。

比起亚历克斯,其实她更应该睁开自己的眼睛,她需要大大地睁开眼看一看,她已经闭着眼睛沉得太深,太深了。

她总在做梦,最深的恐惧每一天都在梦境里,追在她的身后。但她从来没有回头看过。

她到底在惧怕什么呢?或者说,她在逃避什么,她又在追求些什么?

这一个周的时间,李慧似乎突然意识到许多从前没有思考过的问题。

她身上也许已经出了大问题。失眠,长久的失眠,连续不断地做梦,这不正常。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她发现自己对世界的感受开始钝化。她周围的一切都像蒙了一层塑料薄膜。不,不如说她整个人都被一层无形的薄膜包裹了起来。透过这次束缚她的薄膜,一切都是朦胧的,不真切的。真实而尖锐的痛苦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长久的压抑,和经久不散的闷闷的钝痛。

“周六我想回M区一趟,彼得叫我,我不会犯事的。”少年继续往嘴里扒菜,仿佛刚才的谈话并不曾让他觉得不舒服。

“去吧,注意安全。”李慧有些累了,她喝完最后一口粥,端起白色的骨瓷碗,离开了餐桌。

入夜,亚历克斯抱着枕头侧躺在小床上。窗外,月桂树上的叶子一天比一天少,光秃秃的丫杈在风中摇摆不定。他呆呆地看着那棵树,左侧的肩膀有些发麻。他翻了个身,平躺下来,盯着夜色中灰色的天花板。

李慧是对的,一旦闭上眼睛,就只能溺死在水里。

新生活似乎已经开始了。

他试着回想过去半年流落街头的生活,发现很多痛苦的事情在他脑子里只剩下了一个模糊的印象。

这间房子,对他而言,已经越来越像一个家了。

他已经不再下沉,甚至开始上浮。他已经有能力承受痛苦,回忆痛苦,现在,他应该开始学着思考痛苦。

明天,如果明天彼得再拉着自己做什么出格的事,他要怎么拒绝他呢?他不想再失去任何一个与自己产生过联系的人,他并不想让彼得失望。

与此同时,李慧把自己关在卧室,她在黑暗中,从手提袋里摸出一张薄薄的名片。

李贝特,奥古斯都教授曾经的心理咨询师。

她拿出手机,借着屏幕淡蓝色的微光拨通了名片上的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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