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历克斯从口袋里摸出手机,按亮了屏幕。现在是凌晨三点一刻,在这个时间,走在M区的街头并不明智。
他太熟悉这里了,也太清楚可能发生的一切。
如果现在只有他一个人,那一切都好说。
可还有李慧,窝在他怀里,迷迷糊糊的李慧。
他该怎么办?
现在叫车?没有一个出租车司机会傻到大半夜闯进M区拉客人的,除非他另有目的。
走到布雷顿站去吗?太危险了。
亚历克斯想起一个人,他在手机通讯录里找了找,按下了拨号。
“彼得,你在吗?”电话接通,亚历克斯长舒了一口气。
“你谁呀?脑子TM进水了吧,这么晚打电话。”彼得明显还没清醒过来,说话嘟嘟囔囔地,带着被叫醒的怒气。他以前从没有用这种语气跟亚历克斯说过话。
“傻子,醒醒,我是亚历克斯,你妈的车能借我用用吗?你开出来,接我一下。”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钟后传来啪嗒一声轻响,紧接着响起交谈的声音。
“妈,你醒了。我,我没出声。你听错了,肯定是外面有人在说话。好,我知道了,马上就睡。”
踢踢踏踏的脚步声响起,紧接着是很长一段时间的沉默,听筒里终于又传来了彼得刻意压低的声音,“兄弟,对不起,我,我出不去。”
一阵嘻嘻索索的响动传来,彼得的声音更低了,“我现在躲在被子里跟你说话,我要是敢大晚上偷开我妈的车,她会打死我的。”
“算哥们求你了,行吗?我现在离你家不远,也就五分钟不到的车程,你只要把我送到布雷顿站就好。好兄弟,就帮我这一次,行吗?”
彼得又沉默了,很快电话被挂断。不多时,彼得发来一条短信,写着“我妈来了,对不起”。
少年叹了口气,他实在想不起来,自己还有哪一个有车的朋友,能到这个鬼地方来,接他一下。
一阵风刮过,李慧打了个哆嗦。亚历克斯解开了外套,把她往自己怀里揽了揽。李轻轻搂住了男孩儿劲瘦的腰身,少年整个人都僵住了。
一股麻酥酥的电流从她的手指尖瞬间传遍了他的全身。他脑子里顿时一片空白。亚历克斯缓缓低下了头,李慧整个人都埋在了他的怀里。
“冷,”她说。
亚历克斯裹了裹包在李身上的外套,“这样呢?”
李慧抱紧了少年,她仰起头来,眼神迷离。她看着他,却又好像没有在看他。
突然,她笑了。
“卫凯,我们回家好不好?”
少年愣了一下。
“我们回家吧,我想回家了。”她依然在微笑,可笑着笑着,眼圈就红了。
她想要回家了。
那他呢?
亚历克斯想要擦去她眼角的泪水,但终于还是忍住了,他向李慧挤出一个笑容,用力地点了点头。
他们是该赶紧回家了。
站在这里等下去不是办法,三个路口也并不是很远的距离。
亚历克斯给李慧带好了防风服的帽子,遮住了她亚洲人标志性的黑发和大半面孔。
深夜的M区,不是亚裔女人该出现的地方。
但凡这个时间出现在M区街头的女人,都是指望在黑暗中赚点儿快钱的家伙。
少年一面走,一面四处张望,两个人很快经过了第一个路口。
这是一条小巷与主路交汇而成的丁字路口。昏暗的路灯下,隐约能看见巷子里有两个黑影。
亚历克斯心头一紧,暗自握紧了拳头。
未到近前,他就听到了巷子里传来的女人暧昧的呻吟声。他别过脸去,尽可能不去看巷子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但越是这样,眼角的余光就越发不受控制地瞄向那黑洞洞的巷口。
一个低沉而古怪的男人的声音响了起来。
“别走啊,漂亮小伙子。”
亚历克斯不由得打了个哆嗦,那个声音,他有些耳熟。
他僵硬地扭头看了过去,黑暗中,在那条狭窄的小巷里,有两个更加黑暗的阴影紧贴着连在一起,像一只直立起来的巨型蜘蛛。
它挥舞着扭曲的八条腿,跌跌撞撞地往巷口靠近。它的每一条腿都在有节奏的摇摆颤抖。
人类对八条腿的蜘蛛有着刻在基因里的恐惧。
女人的呻吟声更加清晰了,她带着哭腔的声音异常刺耳,那是海妖塞壬的声音,甜的腻人,尖利的简直能够穿透人的大脑。
“你就站在那儿,别,别走。”男人一边说话,一边喘息着。
“别走,看着我好好儿折磨这个烂货。”
“我给你钱,钱!”
亚历克斯回过神来,他搂紧了李慧,加快了步伐,小跑了起来。男人发了疯一样大声笑着,他推着衣衫不整的女人一直追到了巷口。
他用他那含混的南方口音,在他们身后,拖着长腔叫嚣着,“别走啊,看看我,我给你钱,好多好多的钱!”
“小伙子,一起试一试啊,我不介意的。”
“两个人一起才带劲,太带劲了!哈哈哈……带劲啊……”
疯了,那家伙一定是疯了。
亚历克斯突然想起另一条昏暗的小巷,那个胖子,被他打倒在地的胖子,满头流血的胖子。
他想冲回去,给那个疯子一点儿教训。但不是现在,不是在李慧面前。
他是不是也快疯了,这里住的人都是疯子。
直到快要走到下一个路口,男人低沉而古怪的叫声依旧回荡在空荡荡的大街上。
“下个路口左转。”亚历克斯放慢了步子,低头看向李慧,她正喘着粗气,脚步都有些凌乱了。一个没留神,他被绊了一下,一个踉跄,差点儿摔倒在地。李慧本来就站不稳,被亚历克斯一拽,直接坐在了地上。
黑暗中,一只骨瘦如柴的手伸了出来,一把抓住了李慧的脚踝。她吓得尖叫起来,一脚蹬在那只手上,从地上跳起来,扑进了少年怀里。
亚历克斯也吓了一大跳,他揽住李慧,把她挡在了自己的身后,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按亮了屏幕。借着手机屏幕淡蓝色的微光,他看清楚了。
地上坐着一个人,不,一具披着人皮的骷髅。骷髅裹着一条破绒毯,身边散落着一地用过的针头。
他用一只手挡住了自己的眼睛,趴到了地上,另一只手肘撑着上半身,像一条被蠕虫一样往两人跟前爬了过来。
他的胳膊上有一条明显突起的青色血管,就像一条绳子,穿起了一个又一个溃烂的针孔。
亚历克斯一脚踢了过去,这具活着的骷髅哼哼了两声,抬起头来。
他高耸的颧骨几乎能够刺破皮肤,这家伙的一只眼睛已经失明了,原本深绿色的瞳孔上蒙了一层白色的翳,另一只眼睛也快被眼屎糊住了。
他揉了揉那只还能看见的眼睛,接近散开的瞳孔里散发着癫狂。
这样的人,居然能还活着,简直是个奇迹。
“有药吗?”
“给我吸一口。”
“让我做什么都行。”他的声音听上去已经不像个人类了,每说一句话,他都在费力地喘气。喉咙里的黏痰随着他的一呼一吸不住地发出响声。
他还能做什么呢?谁还会指望他去做什么呢?
这个人,已经离死不远了。他也许会在某个下雪的夜晚被冻成一根棒冰,也可能就在下一次有药吸的时候,被呛死在自己的呕吐物里。
亚历克斯拉过李慧的手,把她从地上扶了起来,拽着她,继续往前走。
快要拐过第二个路口的时候,李禁不住回头望了一眼。黑暗中,那个缩成一团的影子,一动不动地趴在地上。他还在等待,等待那个永远也不会出现的,能给他一口药的好心人。
走过第三个路口,亮着灯的地铁站出现在不远处。亚历克斯注意到,灯光下徘徊着几个熟悉的身影。他扭头看了看李慧的帽子,戴的好好的,从正面看,基本看不到脸,心里稍稍松了一口气。
少年停下了脚步,一把搂住了李的肩膀。他低下头,贴在她的耳边小声说到,“快到了,别害怕。你不要出声,一切有我呢。”
李没反应过来,眨了眨眼睛,抬头看向亚历克斯,少年轻轻按住了她的脑袋,“别抬头。”
话音刚落,一个套着厚卫衣,牛仔裤裤脚踩在脚底,带着大金链子的家伙发现了少年。他迈着大步,像是怕踩到裤脚绊倒在地一样,一跳一跳地走了过来,一拳打在了亚历克斯的胸口。
“你小子,怎么跑到这儿来了。”来人操着一嘴西班牙语味儿的英语。他从头到脚地打量着少年。很快,四五个差不多装扮的家伙也凑了过来。
“这谁啊?”有人问道。
“以前跟着老大混过,那小子,鬼精鬼精的。跟他玩儿骰子,老子从来没赢过。”
“好久不见,你小子发达了啊。”所谓的老大笑着捏住了亚历克斯的下颌,晃了晃。
“你新马子?”他开始拿眼角瞟向李慧。
亚历克斯搂住李慧的手不由自主地收紧了。
“对,我马子,送她回家,还得请老大行个方便。”
老大并不接茬,从口袋里摸出一根叶子烟。接着,周围的小弟就有人掏出打火机,恭敬地举着,给他点燃了那根烟。
老大吸了一口,把带着臭味的烟雾吐在了亚历克斯脸上。
“你小子,真不一样了。”
“我听人说,你找了个糖妈?看看,这穿的就是不一样了啊。”老大扭回头来,冲着身后的小弟们说话,一群人立马哄笑了起来。
亚历克斯没说话,脸上依然挂着笑容,却暗暗搂紧了李慧。
“怎么,是糖妈不要你了,还是你拿着糖妈的钱,又泡了个新妞?”
又是一阵哄笑。
“让我们看看这个妞呗,要是漂亮,你也孝敬孝敬老大我,我给钱,双倍!”
老大说着就要动手去掀李慧的帽子,亚历克斯一把推开了他,老大一愣,紧接着脸上就挨了一拳。他闷哼了一声,鼻血顿时喷了出来。
老大往后倒退了几步,马上有人从背后扶住了他。
老大一抹脸上的鼻血,瞪了亚历克斯一样,似乎不敢相信少年居然敢对自己出手。
亚历克斯放开了李慧,把她拦在自己的身后,恶狠狠地瞪着眼前这一群流氓。
老大笑了,一口唾沫啐在了地上。“给脸不要脸!兄弟们,给我上!”
几个踩着牛仔裤的家伙们一拥而上。
少年跟几个流氓厮打在了一起,还要顾及身后的李慧,很快就招架不住了。有人趁乱扯下了李慧的帽子,坐在一边儿抽烟看热闹的老大嗤的一声笑了出来。
“亚洲娘们!亚历克斯还会玩儿亚洲娘们了!有福啊!”
李站在那里,愣愣地看着跟人撕扯在一块儿的少年,晃了晃脑袋,酒顿时醒了一大半。
她倒退了几步,哆哆嗦嗦地从上衣兜里摸出了一直带在身边的防狼喷雾,拔了两三次才拔开喷雾的盖子。然后攥着瓶子,闭着眼睛,逮住人就胡乱照脸喷了上去。
被喷的家伙顿时哀嚎着,捂着双眼,疼得满地打滚。
老大瞪着她愣了两秒钟,一下子乐了,笑得直拍大腿,“还是个辣妞儿,我喜欢!”
亚历克斯挣脱了束缚,拉过李慧,护在了身后。
就在这时,一阵刺耳的警笛声响起,巡逻的警车路过。大约因为巴托雷姆站刚刚发生的帮派事故,警察们对聚众斗殴异常敏感,竟然有人掏出枪来,鸣枪示警。
听见枪响,除了捂着眼睛躺在地上打滚的那几个混混,其他人一哄而散,亚历克斯拉着李慧,扭头往不远处的地铁站跑去。
直到坐上车,他的心脏还在一个劲儿地狂跳。李慧跑了几步,血液翻涌,酒劲儿又涌了上来。
不多时,她开始打盹,很快,就又倚在亚历克斯的肩膀上睡着了。
地铁一站又一站地驶离布雷顿,少年看着李安稳的睡颜,突然笑了。
他们终于从M区跑出来了。
他从M区跑出来了。
那是一片沼泽,它会吞没所能吞没的一切。任何一个人,只要踏足那片土地,在那片土地稍作停留,就会被它抓住,一寸又一寸地吞下去。
很少有人能挣脱沼泽。
沼泽永远都是沼泽。
那些不幸陷入沼泽的人,他们沉没,沉沦,直至堕入地狱。
李慧,少年揽住了她,轻轻托住了她从自己肩头滑落的脑袋。
他感谢她,感谢她把他从沼泽里拽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