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诞节的五天假期转瞬即逝。走的那一天，依然是玛丽开车把李慧和亚历克斯送到了机场。

分别之际，玛丽抱着李慧不想撒手，又拽着亚历克斯，再三叮嘱他有空一定记得跟她组队打游戏。亚历克斯在短短的五天时间内发掘出了他惊人的游戏天赋。他手速够快，视力够好，操作也够骚。尤其是前两天，基本都是他在带着玛丽飞。

节后的日子，一如既往。

亚历克斯日复一日地继续着他家、食堂、图书馆三点一线的生活。只是每天晚上的时间，都用来陪玛丽打游戏了。

李慧依然总是在加班，偶尔忙到深夜才会回家。

一月末那几天，李的情绪相当不好。两个人面对面吃着晚饭，她都会发呆，还会盯着亚历克斯看，看得少年心里毛毛地，思来想去也想不出自己最近做错了什么。

她常常欲言又止。

有一次，在饭桌上，她问少年长大以后想要做什么。

亚历克斯思考了半天。他最近刚看完一本关于战争的纪实文学，就回答说他想去当战地记者。

李慧皱了皱眉头，沉默了很久，又问他有没有长大以后想去的地方。

少年连想都没想，直接说没有。他告诉李慧说，她以后去哪儿，他就跟到哪儿。

李笑了，笑得很疲惫，紧接着叹了口气。

但从那之后，她就再也没问过亚历克斯类似的古怪问题了。

最近几天，她总会在周六的上午消失半天。她借口加班，但却并没有像往常一样，带上手提电脑。少年问起来，她就支支吾吾推脱是单位的事，叫他不要放在心上。

亚历克斯有些摸不着头脑。他清楚的知道，李有心事了，而且是不想让他知道的心事。他猜不出到底发生了什么，所以干脆就不想了。

直到三个月后的一个周六，李慧顶早就把他从床上拖了起来。

十点钟左右，门铃响了。李慧正在厨房准备午饭，就催着亚历克斯去开门。

少年心里有种不舒服的预感。

李很少这么早就开始准备午饭的。

今天似乎有什么事情要发生。

门开了，外面站着胖墩墩的奥古斯都教授和最近刚做了美黑的玛丽。

玛丽看到少年，扑上去给了他一个拥抱。亚历克斯忍着不耐烦，一面抱着玛丽，一面伸出手来，先接过了教授的行李。

李端着一个大托盘从厨房走了出来。她还带着围裙，围裙上沾满了面粉。

玛丽接过放着茶具和水果的托盘，四个人在客厅坐了下来。

李慧沏好了茶，递给了教授和玛丽。教授端着茶杯，喝了一口，又放在了茶几上。他看了李慧一眼，马上移开目光，低下头来，拽了拽自己的衣角，把他衬衣上的被发福的肚子撑出的褶皱仔细地都给拽平了。

他沉默了一会儿，像是在思考什么，屋子里气氛变得有些古怪。

没过多久，奥古斯都教授抬起头来，这个和蔼的老人突然变得有些严肃。他看向亚历克斯，轻轻地清了清喉咙。

“好孩子，亚历克斯，我……”

教授话说到一半就卡住了。他再次端起茶杯，抿了一口。也许是屋里的暖气太热，他的脑门开始冒汗，他扯住衬衫的袖子，擦了擦额角。

他的右手又在微微的发抖。

奥古斯都放下手里的茶杯，瓷器磕在大理石桌子上，发出遗传脆响。他吐了口气，坐直了身体，又清了清喉咙。

“亚历克斯，好孩子。如果，我是说如果。”

“如果有机会，你愿意不愿意到我家去，跟我和玛丽一起住一段时间？”

他努力地保持着一副亲切的模样，嘴角上扬，尽可能温柔地看向少年。但因为紧张，他笑得并不好看。

亚历克斯愣了一下。他看向教授，紧接着扭过头去，看向李慧。李低下头，躲开了他的目光。

他瞬间明白了。

圣诞节的出行，玛丽每天晚上扯着他打的各种游戏，李最近总问的那些稀奇古怪的问题，她每一个消失的周六，一切终于都说得通了。

少年笑了，他笑出了声。

他们以为他还是从前那个孩子吗？

不是了，早就不是了。

教授见他笑了，一边用袖子擦着汗，一边赶紧陪着也笑了起来。

李慧抬起头来，她看上去像是松了一口气，但眼睛里依然带着怀疑的神情。

亚历克斯从沙发上站了起来。

教授机械的假笑戛然而止。

亚历克斯看向李慧，李慧注视着他，她抿着嘴唇，缩着脖子，少年第一次觉得，她没有那么好看了。

笼罩在她身上的那层朦朦胧胧的光，消失了。

“你早就知道，你计划好的，对不对？”

他的喉咙好干。他耳朵里嗡嗡作响，只有心跳在不断的加快。

心跳的声音，震耳欲聋。

现在是他在说话吗？这个声音听起来不像他自己。

“我……”李慧站了起来。

“你想送我走。”亚历克斯倒退了几步，拉开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李慌了神，她用力地摇头，她看着亚历克斯，突然又扭头看向奥古斯都教授。教授垂下头，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你要丢下我!”少年喊了出来。他指着李慧，手指都在打颤。

“没有，我没有！”李走向亚历克斯，她站起来的时候绊了一下，玛丽扶住了她。

“你撒谎！”

“你想送我走！李慧！你要赶我走！”

“你说过我们会成为家人的。我他妈居然相信了！”

“李，你根本就是个骗子！”

亚历克斯咬紧牙关，他攥紧了拳头。

“骗子！”

她说她害怕一个人，她哭着拉着他的手求着他留下来。他留下来了，现在呢？

“你活该一个人，李慧，你活该的。”恶毒的言语从少年的牙缝里冒了出来。

李慧愣住了，她被这句话定在了原地。

“你说什么？”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说你活该！”

她活该！是她推开了他，是她求着他留下来的！

“你的痛苦，你的孤独都是你自己找来的！”

“我愿意陪着你，我愿意陪着你直到我死，你呢？你推开了你身边的所有人！”

他原本可以一走了之，他不害怕回到M区，那本就是生他养他的地方。

泥坑又怎么样，他就是泥坑的产物。

“是你亲手把所有人都赶走的。”

都是因为她，因为李，他才留了下来。

“你就是个怪物！”

现在，她怎么能赶他走？

“怪物！活在孤独里的怪物！”

她活该孤独。都是她自找的。

“你活该一个人孤独到死！”

“你觉得我是个累赘对不对？”

“你说话！”亚历克斯几乎是在怒吼。他蓝色的瞳孔充了血，整个眼白都布满了血丝。

“没有，你不是。”

李慧哭了，她一直站在原地，眼泪一颗又一颗地滚落到厚实的地毯上，那块儿她跟他时常并肩坐着的地毯。

“别骗人了。”

“我走，你用不着赶我，我现在就走。”

哪里不能是家？哪里都可以是家。

亚历克斯走进了一楼的客房，狠狠地甩上了房间的木门。

李慧一点一点瘫坐在了地毯上，玛丽从背后搂住了她。

漫长的沉默。

奥古斯都教授捏着自己的眉心，一声接着一声地叹气，他想开口说两句话，看了看无声流泪的李慧，想说的又硬生生咽回了肚子里。

玛丽从厕所里找到了亚历克斯常用的那条毛巾，浸了凉水，递给李擦眼泪。

李接过毛巾，愣了一会儿，轻轻推开玛丽，抹了一把眼泪，站了起来。

她攥着毛巾冲到亚历克斯的门前，深吸了一口气，握紧了拳头。过了好一会儿，她轻轻敲响了木门。

“对不起。”她说，“亚历克斯，我想跟你谈谈。”

门里一点儿声音都没有。

李慧再一次敲响了木门，“亚历克斯，给我个机会好不好？”

“给我个机会，听我解释，好不好？”

“你相信我，我没有要抛下你。”

我不想抛下你，我没有推开所有人。

我是只有一个人，但那不完全是我的选择。

我讨厌分离，只是命运决定，我们最终走到了分别的时候。

我没有对不起你，我只是想给你更好的未来。

少年依旧没有回答。

李慧叹了口气，转身离开了门口，她来到玄关，从鞋柜上层的抽屉里找出了整间房的备用钥匙。她哭得脑袋有点儿发晕，哆哆嗦嗦找了半天才找到一层客房的那一把。

打开房门的瞬间，亚历克斯正在收拾行李。

李慧跨过屋子里扔了一地的衣服，橡木书桌上，还扔着一张书签，签着她的名字的，丢失很久的那张书签。

书签已经被撕成了两半，揉得皱巴巴的了。

亚历克斯看向她，他的目光又变得冷冰冰的。

“你放心，不属于我的东西我不会带走的。”

是的，李慧这小半年来给他买的衣服都被扔在了地上。

“我想跟你谈谈。”李慧反手把房间的门关上了。

“我没有要赶你走。”

亚历克斯嗤笑了一声。

“你用不着撒谎了。”

“我没骗你。”

“是我要走了。”

少年愣了。

“我要毕业了，再过三个月，我就要离开加国了。”

“你要去哪儿？”男孩儿皱紧了眉头。

“回去，亚历克斯，我要回家了，我真正的家。”

“我不是加国人，你明白吗？”

“我跟你一起走！”

“我没办法带你走。”

“你不能留下来吗？”

“我留不下来。”

“为什么？”

为什么？因为留下来，太孤独了。

李慧沉默了，她的眼泪又开始大颗大颗的跌落。亚历克斯叹了口气，他扔下了手里李慧给他买的背包，站起身来，从李的手里抽走了那条毛巾，拽开她捂在脸上的手，低下头来，仔细地擦干她的每一滴泪水。

“行了，别哭了。”

李点了点头，从少年手里接过了毛巾。

“对不起，我没有想要赶你走。你就像是我的家人。”

深夜等待的孤灯，保鲜膜封住的意大利面，他在她屋子里打的地铺。每一个让她感动的细节，她都记着。

“用不着说这种客套话。”少年依旧冷着一张脸，他偷偷地用力掐了一下自己的胳膊，提住一口气，以免他也不小心流出眼泪来。

“奥古斯都教授是个好人。他跟奥古斯都太太都很喜欢你。”

“他年纪大了，我想拜托你，帮我照顾好他。”

“可以吗？”李抬起头来，看向亚历克斯。

李慧坐到了床边，她拉着亚历克斯也坐了下来。少年撇了撇嘴，他知道，她又把他当个孩子那么对待。

“教授失去过一个孩子。”

少年沉默了。

“跟比利差不多，因为……”李没有明说，但亚历克斯已经能猜到大概的故事了。

“所以，你一定一定不要走那条老路。”

“照顾好你自己。”

“你很聪明，亚历克斯。”

“总有一天，你会找到自己能做的事，找到属于你的价值。”

“我们做个约定，好吗？”

李慧伸出一根手指，“拉钩。”

亚历克斯笑了，笑着笑着，他就别过了头去。他不想让李慧看见他掉眼泪。

那一天中午，他们四个人叫得披萨外卖。

三天后，亚历克斯的领养手续办妥，他跟随教授和玛丽离开了加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