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陈叔得知阿徐这件事的时候,也就有几分想劝慰老板娘的心思来。
现在想想,或许每个人对别人苦难遭受时的本能就是说一些听起来称奇又强顺着这理的话,路泱曾问过陈叔,说这些于自己而言都理不通的话有什么意义,他只是啧啧一声,“无用的话就不能说了?哪个王八蛋规定的。”
“我的意思是,你自己都不信,你说这个有什么用”路泱说。
陈叔又砸舌一声,似乎是被堵话堵的说不出,就只能忙不迭的丢一句天下长辈都爱跟晚辈说的一句话:“你还小,懂什么?”
“哟,叔哪个王八蛋跟你说的27岁小?”路泱反问道。
“每一个人都发生过惊天动地的事,你以为谁都能知道你有多痛啊?想真心劝慰你几句,但又戳不中实心处,这有什么办法,别人不拿你的伤口去做谈资就算好了,无用的话就当无用说了,反正我想说。”
陈叔说完这番话,也没跟我硬较真,一般长辈都不会想在小辈面前微低了去,反正路泱往后遇见个像她这么得理不饶人,她直接让这小兔崽子滚一边去。
陈叔之所以如此与路泱掰扯,是他知道路泱天性里就藏着一把想要剖析的刀。
不是罔顾旁人的言不由衷,路泱藏在天性里的大多是一把共情的刀,因为剖析了,有些话才说不出口。
这是陈叔最为明白她的一点。
大家都挺忙的,谁愿意去剖析你,说是指指点点还差不多,一般的开场白都是:“如果我是你,我就怎样。”
路泱觉得陈叔如果读书读多一点,他一定能优美准确表达出自己想说的话。
老板娘并不是日日神伤,只是精神上就萎靡了不少,她面对陈叔的劝慰只是连连点头,说着好。
有些时候,陈叔会让几人误以为那肿瘤是假的,它不曾存在于陈叔的身体里面。
陈叔坐木椅上抽烟,关于临死的人还想抽烟这件事,拦不住。
我都要死了,我连抽根烟都不行?
陈叔边抽边抓起一把花生掰着吃,路泱也拿起一根抽,关于女孩子能不能在一个长辈面前抽烟,陈叔还能递打火机给她。
陈叔是一个可以跟晚辈插科打诨的长辈,不过他经常说路泱抽的牌子又贵又不好抽,说她没品味。
关于路泱抽烟,显然是有个怪异光怪的引子原由的,童年的来源于父母耳濡目染,当她每次想起那次她爸拿着烟教她时,她都会好像陷入一个奇怪的漩涡,十七岁她点燃了人生中第一根烟,对着镜子。
火苗燃着烟纸,十七岁的她,骨子里早就透着一股深沉阴郁,她在学校佯装的“十七岁该有的样子”一回到家便全部萎缩。
她吸着烟,启唇让烟雾跑出来,那个时刻她知道自己有着某种程度上问题,从世俗观点来说:
她是世俗里的瘾君子。
亦或者用心理学分析,她的阴影是在烟雾弥漫中窒息绝望的,这一行为深深的侵入她的意识里,当外界再度让她痛苦时,她便会回到那个阴影里。
阴影里有烟雾,所以她下意识的点起了烟雾,帮自己度过情绪上的日夜叩问。
十七岁的路泱在情绪记录本上写下:
“我们的青春里将妖冶的玫瑰侵湿,弹一首纯白的歌,可以随时逃跑炸然的开始狂奔,去扑存在的或者不存在的无与伦比”。
“镜中少女已然不再想墨守成规,所以她接受了命运的叩问。”
“阴影或者你知道,我也在审视你吗?”
陈叔在她面前拍了两下手掌,把烟头扼在花生里,习以为常的说:“这次出神有十分钟。”
路泱从出神呆滞的状态中出来,目光聚焦在一盘堆积的花生壳上,渐渐回神:“药可不是白吃的。”
“钱没白花,以往都半小时”陈叔掰着板栗放在纸上,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小桌上放了一瓶大牛奶。
他把牛奶递给路泱,随口问了句:“宋淮知道你这病吗?”
“不仅知道,还一副司空见惯的样子。”
“哎呦,这孩子真另类,真好!”
路泱把牛奶递到嘴边,喝了一口,随即说:“叔,这牛奶巨难喝。”
“你这人还巨奇怪呢,牛奶难喝有什么稀奇的。”
路泱吃着板栗向陈叔投去莫名其妙的神情,“你们中年男人都这么强词夺理的?”
陈叔又从烟盒里抽出一根烟,欲再抽一根,被路泱劫了去,他感到没劲,从盘子拿起一把瓜子磕囫囵开口:“我们将死之人都这么强词夺理。”
路泱为了不想让他在这么无赖随地找话来搪塞她,便谈论起一个陈叔生命中最重要的女人。
这个女人就是陈深的妈妈,路泱见过几次。
陈深妈妈喜欢在冬天来临的时候,买各种毛线,她喜欢在严寒的冬日穿一件水蓝色的风衣,围着白色的围巾,她总是喜欢抹粉色的唇膏,走过的时候有股孩子的身上长疹子擦的粉香。
路泱对她第一眼的印象就是,“我的妈妈为什么不这样子。”
路泱每日自己去幼儿园上学,一开门就见陈深妈妈穿着一身得体的衣服看起来暖烘烘的,牵着陈深,走在路泱面前。
一回家路泱见自己妈妈眼窝深陷,皮肤暗沉发黄,长斑头发乱糟糟,唇色发白,俨然云泥之别。
所以,在冬日里路泱有了一个愿望,攒钱给妈妈买一条白色的围巾。
终于有钱买完围巾,路泱途径看见热烘烘的番薯,买了三个,还买了一份板栗,冬天太冷了,寒风会把热烘烘泯没。
她躲着寒风,一路小跑回了家。
进了家门,为大人准备的惊喜就戛然而止在门口,东西又摔在地上,压抑从空气中四处发黑,把她笼罩,她走进妈妈的房间,只见满身戾气的女人破口大骂喊她出去。
往常她都会识相的走开,但那次她仅离自己的妈妈只有一米,走过去却用了勇气,把那白色围巾戴在女人的头上。
女人一下子怔在那,大抵是没有想过小孩会有这般的行为。
如果世俗的大人不懂浪漫,那么一定是从未有人这样告诉他们,太迟了,那一点点带着暖意的星火,比起他们的那满目疮痍显得微不足道。
沉浸在满地六便士和一地的尘埃里,抬头看月亮的时候只是哀怨,恨月亮为何高高悬挂在天上,恨自己拘泥于淤泥里。
“阿泱,我不喜欢白色围巾,容易脏。”
小路泱什么都没说,只是剥开番薯皮。
“没事,如果大人不懂小孩的爱,那小孩也可以视若无睹的言语,因为你是我妈妈。”
“妈妈,白色围巾你戴上就特别好看。”
那一个冬日,女人都戴着白色围巾,尽管围巾后来早已侵脏,母女话不多。
“大人好蠢,小孩怎么会听不懂,但是小孩控制不了自己折磨大人,大人又怎么抑制得了积蓄已久的崩溃”
“你妈怎么去世的?”有人这样问过她。
“自杀”路泱说。
我们都是上个时代阴影下的殃及池鱼,我妈妈是恶性循环中的一粒尘埃,尘埃怎么抵御得了卷风,风把这些人的自我卷入海底,时代的迫使下只教会怎么温饱,怎么世故。
如果没有人教育一个人别人帮助他时应该说一声谢谢,那么这个人很可能一辈子都不会说。
我没有被风一起卷走的原因是,我不再呆在那片恶臭五比的海水里,我所在的这个时代,劈开了一个凿口,我只需要去寻找,一个贝壳,或者一个海螺。
“妈妈,你下辈子也来我的时代,见见浪漫的山海,这一次没有人再把你的自我丢进海底里。”
路泱又陷入了呆滞,陈叔趁着她呆滞便又点燃了一根烟,路泱从思绪慢慢出来,暗暗骂了一句自己神经病。
一个不正常的人如果不骂一下自己,那便掩盖不了那怪异的不正常所牵扯出来的分裂感。
“陈叔,你最后悔没对陈深妈妈说的话是什么?”
路泱几乎很少问陈叔这些问题,两人都怕煽情,对一个人的遗憾得藏着,藏深一点,不然自己发觉了会疼。
你要找很多东西把它塞进去,不管是什么,继续往前走。
一个人不遗憾才是真的奇了怪了。
我去冰冷的手术台上看她最后一眼的时候,看着一排手术器具,我的皮肤开始打冷颤,她受尽疼痛和那未能出生的孩子一起死在那里,连句话都没给我留,陈深出生的时候我在产房外,我以为那一次也会像上次一样顺利的出来。
医生却跟我说,母女都没能救回来,我就脚发软摊在地上,我哭着让医生扶我进去,重要的人死在你面前的感觉...
路泱帮陈叔把话描绘的准确一点。
“灵魂和身体全部分崩离析,从现在开始每一秒都是撕心裂肺,每一秒都是遗憾。”
陈叔本就是和陈深妈妈通过相亲认识的,在结婚后的相处中,平凡的日子里心底把对方认为丈夫妻子。
“在你死后,我才知道你是我的挚爱,抱歉这一点没让你知道,我们趋之若鹜的顺应结婚,却意外的爱上彼此,我遗憾让你过得苦日子。”
这是路泱为陈叔所表述的意思,为之填充文字。
陈叔跟哭泱说:
“我觉得最恐怖的一件事就是,她降生在这个世界上,经历了那么多苦,为了一个生命死在冰冷的手术台上。”
她的人生终点是我,是我最遗憾的事情,但好在我让她感受到了爱,所以我知道她愿意,她会告诉我这是天意。
“陈叔,见到她后,她肯定告诉你,她愿意。”
还有“怎么不照顾好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