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离去,和往日平常的日子并无不同,医院长廊的日光依旧长漫,白色的瓷砖熠熠,呼吸机的一阵急促忙音直至停止,医生宣布死亡时间。
就这样,一个生命的死亡。
——
很多事情和很多的心绪都被暂时搁浅了,往前走的生命就像潮起潮落的海水,临立在这里,我们都赤着双脚。
重新回福利院的时候,外头的墙画又斑驳掉落,被阳光炙烤的浮肿。
淑兰张开双臂拥抱路泱,像一个姐姐一样不断的安慰,路泱靠在她怀里语气闷又沙哑,“姐,我们都要好好的。”
宋淮买了一堆食材,说是大家一起好好吃顿饭。
路泱打电话喊阿珂过来,已经几个月没看见他了,少年的个子和骨架越发像个大人了,他变得沉默寡言再也没有当初眉眼间无所畏惧的神情。
阿徐说最近在上补习班,明年要高考了却不知道要怎么努力效果微乎其微,模拟考成绩只比之前多了十几分,上涨幅度不大。
路泱往他碗里夹了块肉,暼间阿珂手臂上有个纹身,是一簇黑色火焰。
宋淮给阿珂倒了杯酒,放在他面前,把他口袋里的烟盒拿出来放在桌上,“以后别让我看见。”
“宋哥,我十六了...”阿珂看着桌上的烟盒说道。
“上了大学再抽”宋淮说。
吃完饭,阿徐就跟孩子们讲题,宋淮接了一个电话,眉头紧蹙叹了一口气看向阿珂。
“让她们回去吧,他不想见。”
“阿珂,过来一下。”
阿珂接过手机,平静的回着对方:“嗯,不见。”
“让她们回去,不要去打扰我妈。”
“说了不见!”
“拿面锦旗...”阿珂突然微低着头重复着话,笑了起来。
“让她们都滚!别去打扰我妈!我不想见到她们,滚啊!”
“滚!”
阿珂对着手机大吼一声,踢翻了桌子。
他激动的胸腔起伏,眼角发红牙关咬的微颤下颌紧绷,呼吸急促抑制不住情绪又踹倒了桌子。
孩子们瞪大眼睛,看着这一幕吓得哭了起来。
“你疯了!给我冷静点”宋淮一把抓着他,呵斥道。
淑兰把孩子们都哄进屋,扶起桌子担忧的看着二人。
“宋哥,她们来送锦旗...”阿珂看向宋淮,神情不可思议般看着他笑着,眼中闪着泪光,又重复了一句“英雄锦旗。”
“我去他妈的,什么英雄,什么烈士,我只要我哥活着!我只要他!”
少年嘶吼着,仿佛要这些日子压抑着的情绪通通不顾一切发泄出来,记者采访登报,家属探访,全部去他狗日的烈士英雄!
阿珂痛苦的紧抓自己的胸口,坐在地上:“宋哥,我心脏疼。”
他做梦,梦见哥哥在火光中慢慢的死去,燃烧着他的身体,他痛苦狰狞,直到什么都没有了。
“我妈每天就对着窗口发呆,就坐在那哭,整个人老了很多。”
阿珂幼年体弱多病,阿徐作为家里的长子兼顾学业的同时每天要走一个小时的路去医院照顾弟弟,为了省公交钱坚持了整整两个月。
靠着父母寄来微薄的生活费,阿徐为了得到饭店洗碗的机会,求了老板好几天。
洗完碗就赶紧在饭桌上写作业到凌晨,第二天又雷打不动的去上学,像是活在另一个时间纬度里。
阿徐好像生下来就特别会吃苦,坚韧又向阳。
宋淮敛下鼻间的酸意,看着坐在地上的阿珂愁眉不展。
等阿珂缓过来后,宋淮才拉他到外面说说话。
路边的灯把两人的影子拉长,宋淮拿出烟来咬在嘴里边训道:“-臭小子,一个高中生抽什么烟?”
蛙声喊着这萧瑟的夜如同晦涩又平常的暴风日悄悄停下,少年的肩和青年的臂膀的影子在树影中静静伫立,相对无言。
良久,宋淮才在烟雾缭绕中开口。
“在你七岁那年,发了场高烧你记得吗?”
阿珂摇摇头,思量了一下又点头,“我只记得我在医院醒了过来。”
“知道你哥为什么去当消防员吗?”
“不知道”
阿徐原本的梦想是想考上自己心仪的大学。
可世事难料,变数时常、又有何时能够徐徐图之摘的自己所思所想,只不过是仰望着罢了。
年少时,都觉得手可摘星辰,却不知抓了一手的沙砾。
可又因正是年少,抓了满手沙砾也捧着,笑的滚烫又无畏。
宋淮至今记得他拿给阿徐录取通知书的时候,阿徐正在后厨洗碗他摘掉手套往自己身上囫囵的擦,欣喜的拆开。
他靠在后厨那面墙,那一瞬间他有太多的言不由衷,看向宋淮两人都知道有多么辛苦,才能取得这份成绩。
少年清朗的眉目晃着泪光,结结实实的拿到了一个结果,拿到了梦寐以求的希望。
可变数就像伺机待发的一样,那天当晚阿徐立马坐车想要第一时间告诉父亲这个好消息。
可到了那个地方,他父亲却被抬了出来,救护车和医护人员宣布了死亡。
满腔的狂喜和激动瞬间瓦碎,乘于天际的热泪盈眶一下发了软急速的落了下来,阿徐一下子瘫倒在地大脑空白。
阿徐抓着医生的手,跪在地上浑身颤抖着,想要发声却嘶哑不堪:“救…救救我爸,他在流血…做手术救好了对不对?”
“对!去医院!”
阿徐抬着父亲的身子,去发现自己根本抬不起来,他嘶吼着:“帮我!我要送他去医院!”
近乎是跪爬的扑到父亲身上,阿徐父亲浑身灰土脑袋开了个大血口流了满目血和沙砾,面容枯槁如今看不见皱纹被厚厚的土盖着,本是面黄肌瘦的凹陷着脸腮,血流过脸颊。
阿徐抬起父亲的手,这双手沧桑又遍布疮痍黑黑的泥土泥垢居满十指,大大小小的划痕和茧子。
这结实的触感滑过阿徐的眉眼,猛的一下她抓着父亲的手捂着自己的心口,那口气哽在喉间,发出一声凄痛的哭声。
“阿徐,好孩子!你父亲已经走了……”
阿徐听不见外界的声音,他颤着双手沾满了父亲的血,他往自己兜里摸出通知书,泪水砸满了纸张,混着指腹沾到的血。
阿徐把通知书拿到父亲眼前,吸着气咬着自己的手臂。
“爸...你...看”
“这是我的录取通知书...”
“我...考上了”
“你睁开眼睛看一看啊”
阿徐看着父亲的双眼被盖了灰土,他固执的用指腹抹开父亲的眼皮,却冰冷的。
他又摸上父亲的脸,全是黏糊的血和灰土。
这一下,阿徐又摸上胸腔,头伏在那听。
没有
没有
没有心跳
阿徐伏在父亲的胸腔,痛苦的撕叫了起来。
“即使我的父亲平凡,只是个小小的工人,我也时常觉得他是超人,只要有他在,再黑的夜再可怕的东西,通通都小觑,我的父亲这辈子志向很远大,希望让全家人都过上好日子,于是他每天都在努力赚钱,即使微薄收入也好像积少成多,总有一天他会把自己的孩子送出海,渡上帆船。”
“即使自己满手的灰土,也觉得心是亮堂的。”
“男儿有泪不轻弹”
“独自一个人坐着抽半宿的烟,又或者看着自己的妈妈遗像默默拭泪。”
父亲曾告诉过阿徐,不管是谁都可以对自己最爱的人哭,在爱的人面前哭并不软弱,因为最硬的外壳是留给别人的,最柔软的当然要留给自己最爱的人。
所以,父亲有天对着奶奶的遗像,深深的看着又低下头默默泣不成声,无声无息。
想到了好多事,好多人。
“阿徐啊,当我的儿子你真的是很辛苦...”
那藏在心底难以表达出来的话,阿徐没能对父亲说。
“父亲是我所有的骄傲和能量。”
阿徐近乎昏厥,觥筹交错间他又仿佛回到同父亲喝酒的那个夜晚,静默的陪伴。
阿徐父亲说,有些干不动了。
干到阿徐上大学,钱也就存够了,打算开间小铺子也就勉强过的去。
阿徐隐下心酸,点头保证自己一定会出人头地。
说着说着,阿徐父亲又谈起了自己的年少。
什么爱情啊,什么梦想,在他那个时代都没有。
只有水到渠成的时候,跟阿徐母亲结婚也只是挎个篮子,装了点肉和鸡蛋,穿了套像样的衣服就去提亲。
“你妈,长得不好看为人勤勤恳恳,可男人嘛,总会受不住诱惑,在你九岁那年我就去外头找女人。”
被你妈发现后,你妈也没说什么,就是让我跟她断了。
再后来啊,我也收心了,跟你妈踏踏实实的过日子。
吵吵闹闹的也就过了半辈子。
阿徐啊,有时候我跟你妈还纳闷,我两心俗人也俗,怎么就生出你跟你姐这两个这么好的孩子。
这基因还是变异了不成...
阿徐父亲笑着抹了一把脸喝着酒,朴实又携着丝缕无奈无常。
那夜过后,工地老板赔了钱,阿徐那痛的赤裸裸暴露在空气中的撕裂叫嚣着,他想拿着钱去砸死那个老板。
穷,可以让所有人前仆后继的冒所有的风险。
穷多可怕啊
混在泥土里掺着血,拿起来一团黏糊一样的可怕。
可看到自己的母亲,姐姐和弟弟都哭的天昏地暗几乎崩坏,他默默隐下自己的痛。
当起了这个家的主心骨,可看到那笔父亲用生命换来的钱,他再度崩了。
一夜之间,少年不再仰望星空,他所希冀的全部瓦解,考上大学报金融专业本身就是因为钱。
阿徐决定去当兵,这才是他真正想做的,也是父亲想做的。
老师还有教育局的人不忍人才泯没劝阻了几次,可拗不过阿徐坚定的信念,只好就此作罢。
那年,宋淮一同和阿徐入伍,年少友情变为莫逆之交、战友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