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上山之前，虞尧臣对如今的状况做出了预判性的推理。

他根据结果，反推过程，所以便有了僧人编出谎言欺骗众人的判断。

其实这并非是正确的。

“我犯的最大的一个错误便是，为了自己的逻辑能够自洽，强行给僧人们安排了作案动机。老僧的死，真的会导致佛寺的衰败吗？不然。老僧的死只会让佛寺声望更盛，在僧人的眼中，他们师傅的死去其实是去往西天极乐世界继续修行，反而做实了老僧神佛之徒的身份。”

可能僧人们未必是在说假话，但说的事情却一定不是真的。

虞尧臣在众目睽睽之下站起身，所有人都认为他要丢盔弃甲，狼狈而逃。

毕竟，他所怀疑的事情不但没有收到成效反而让尘空的身份更加牢固。

可是尘空就真的毫无破绽吗？虞尧臣看向金碧辉煌的三世佛露出了一个善意的微笑。

“我向大家问一个事情——你们可记得这佛像之前的模样？”

虞尧臣的话引起众人的回忆：

“……以前的佛像好些更加朴实一些？”

“嗯，倒没现在的这般奢华。”

尘空听着众人的议论，不以为然：“这又能说明什么？‘黄金装佛装自己，遮盖如来盖自身’，施主不会不明此理吧？”

“你说的话确实是这样的，没什么问题。但有一点，却并非如此。”

“哦？愿闻其详。”

尘空没有惊讶，反而像是看着自己弟子一样看着虞尧臣。

虞尧臣：

“你忽略了之前高僧的所作所为。

佛寺举办法事，收纳银钱修补佛身，这本来没错。

可之前的高僧却从来未这样做过。

他将每次收到的银钱，都接济给吃不饱饭都贫民百姓。”

尘空冷笑道：“之前愚蠢的我，认为如此便可拯救苍生，但天下之饥民数以万计，又怎能接济的过来？给佛像镀新的金身，才是唯一的办法。只要我们的愿力足够强大，佛陀们便能降下佛国，收容天下所有的饥民。”

虞尧臣摇了摇头：“你还是没有明白，你的所作所为根本就不像他。”

“胡说八道，我就是我，只不过现在的我更加懂得佛理。”

“老僧从未认为自己能够拯救天下苍生，他认为就连佛陀也亦不能够。天下之道，各有其规，岂能被轻易干涉？而他身为出家之人的慈悲之心不允许他看着人间疾苦而无动于衷的吃斋念佛。是，此举固然不能拯救苍生，可却比干说不做要强。”

虞尧臣说罢便不理会尘空，转头问本县的诸位豪绅：

“你们因为什么认为高僧是神佛之徒？”

豪绅没想到这位虞员外会突然把矛头指向自己，都讷讷不知怎言。

虞尧臣瞪了跟着自己进来的李生一眼。李生连忙道：

“高僧能祈求来雨水，这不就是最好的证明吗？”

“道士们亦能呼风唤雨，你们认为他们也是神佛的弟子吗？本领高强者，天下数不胜数，你们便认为他们都和神佛有关联？想必你们心里也清楚，这不过是个诱因，而主要原因呢？”

豪绅们被说的懵了，竟然觉得也好有道理。

虞尧臣步步紧逼：

“你们并非不知高僧接济饥民一事，也正因为如此，你们才认为高僧为神佛之徒。请问，诸位能用自己的多半积蓄去救济灾民吗？我想怕是不能吧？正是因为你们不能，而高僧能所以你们才尊敬他，神化他。正因为诸位自私的认为天下人都该自己这般自私，才把与众不同的高僧归纳于天人之列。”

虞尧臣回身，指着端坐在佛像之下的尘空，大声说道：

“这个假僧的所作所为，你们好好想想，和你们有何不同？”

“……”

大殿内，所以人都被虞尧臣的话给镇住了。

两个个僧人从阴影处现身，面露挣扎之色：

“你到底是谁？你绝对不是我们的师傅。”

“我不是你们的师傅又是谁？尘非、尘确，你们二人在俗世当中是亲兄弟，那年兵灾的时候，被你们的父亲送上山，你们的父亲怕你们也被拉去上战场……”

事到如今，尘空仍面不改色。

尘非、尘确听见这话，心里发抖，纷纷茫然地看向虞尧臣：

“师傅说的一点不错，我们的确是……”

虞尧臣将他们的话打断：

“这妖怪连你们师傅的事情都知道的一干二净，更何况你们呢？”

“没错。”两人的眼睛完全清明，愤怒地朝尘空道：“你根本不是我们的师傅，你到底是谁？”

“……呵呵，贫僧就是你们的师傅啊……真没想到……你们这些凡人竟然这么的有趣。”

尘空说着，一双眼睛射出黑光，将整个大殿都笼罩其中。

虞尧臣感觉双眼漆黑，头脑昏沉，仿佛有一个声音在他的耳边说：

“我是法宏，是神佛之徒……”

“你是法宏，你是神佛之徒。”虞尧臣双眼涣散，不由自主地就答道。

但就在他即将沉沦的时候，一盏散发着光亮的“灯”出现在无边黑暗当中，照亮了一片天地。

恢复了清明的虞尧臣睁开眼，便看见坐在空中的老僧正念着抑扬顿挫的佛经。

虞尧臣摇了摇三狐铃，里面已经空空如也。

而随着老僧念经的速度愈来愈快，被光辉照射的地方也越来越多。

被尘空黑光迷惑住的人们纷纷醒来。

他们睁开眼，大殿里的情景瞬间扑入眼帘。

谁真谁假，自此再也不用争辩！

尘空的声音惊疑不定：“你怎么没有死？”

老僧不理他，仍旧念着经文。

恍然间，众人看见尘空的体内有一个黑影被拉了出来，样子竟然与老僧一摸一样。

“啊，妖怪。”

王员外尖叫道，身子忍不住的发抖。

几个位于最外层的香客更是拼了命的往大门处跑。

但无论他们怎么用力，门也不动分毫。

真相大白的这一刻，和他们的惊慌不同，虞尧臣的心中只有爽快之感。

他没有后退，反而在老僧光辉的笼罩下，站的越发笔直。

在佛光之下，被抽离的黑影骤然变大，大到遮盖住了三世佛。

“你到底是什么东西？”这一刻，虞尧臣心中的求知欲彻底爆发。

如今发展的这一切，已经超脱了原本的轨迹很远，变得不可琢磨而又神秘非常。

就比如这个黑影，他是怎么做到在佛祖的眼皮子底下为非作歹的？

须知，就连孙猴子都逃不出佛祖的五指山。

“莫非……”

虞尧臣惊疑不定地看向变化莫测的黑影。

下一刻，他转身就向后跑。

——

长清县的大街上，一男一女两个小孩抬起头望向长清寺所在的山上。

“看，已经到晚上了。”

男孩指着山巅上的恐怖阴云说道。

女孩不像男孩那么的不知世事，悄声道：

“才不是晚上了呢，是要下雨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