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城市间没有车流的长龙，林安骑着他的小黑在创业路巨大的高架桥下一路逆行，飙到了七十迈违章又超速。道路两边的建筑在风中闪过，零散的行人长着熟悉又模糊的脸。

中州市禁摩托车，小黑是一辆72v的电动车，造型模仿机车风格炫酷，车身通体是耀黑色，两翼是磨砂灰，很有层次感，还是新车时全速飙起来能达到80迈，一点儿也不逊色于摩托。林安刚买下小黑的当天便带女孩儿上街兜风结果差点出了车祸，好在反应及时才化险为夷，不过后来他每次飙车时都会想起那天从后座传来的温度。

前两天林安清点自己的行李，整理了一些书给那个女孩儿，其中一本小说的扉页上有段话总是萦绕在他的脑海：在这个世界上所有的大都市里，成百上千的人都孑然一身，然而孤独是人生的选择，而非注定的命运，总会有一个人的出现，让毫无波澜的人生从此充满期待。

爱因斯坦说如果人能超过光速便能打败时间，林安看着快转到极限的仪表盘，慢慢闭上了眼睛，他幻想着再睁开眼看到的是四年前的创业路。那是个阳光明媚的午后，创业路的两边挤满了维权的业主，扯着横幅抗议在他们小区门口修高架桥，而马路上送新生报道的车辆堵得水泄不通，那时站在学校大门口的林安手中握着录取通知书，同时也还握着拥有无限可能的四年时光。

林安骑到小区楼下的时候已经夜里十一点半了，他远远的看到有三个人蹲坐在马路牙子边的石墩上，像是无家可归的流浪狗在路边望着城市的霓虹发呆。他骑近后看见孟峰抱着酒瓶四脚朝天，田勇吊着香烟醉眼惺忪，唐燕则低着头正在发消息。中州市居住着两千万人，午夜时分最容易区分出平日里混迹在人群中的单身狗，因为即使同样在城市森林里流浪，情侣们在彼此的晚安声中进入梦乡，而孤独的心不是泡在酒缸便是无处安放。

六个小时前，穷光蛋林安正在唐燕的家里吹着空调玩手机顺便蹭饭吃，这时孟峰打来电话说想约娄可妮吃个饭。

“老哥，你都他妈毕业了还这么怂啊。想见她，给我打电话干啥？”

“老规矩，哪来那么多的废话，让你叫你就叫，我请客。”

“你这么厉害想约女孩儿就自己约啊，你不是人家哥哥么？晚上我要看球。”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可妮明天就走了，我想见她最后一面。”

大学这几年替人喊女生出来吃饭这种事林安经常干，很有经验，这其中就没少帮孟峰，可他追女生的套路很是古老，每次都用哥哥身份拉近关系，结果一来二去人没追到手，反倒硬生生认下了几个妹妹，为此林安这个月老没少调侃他。但这次挂了电话，林安的心情突然有些低落，早知道她要走了，只是没想到这天来的那么快。

唐燕在旁边已经听出了个大概：“怎么了，你不会又要替孟峰约可妮吃饭吧?你这个人啊，是不是真的脑子不好使。”

林安耸了耸肩：“这不是毕业了嘛，可妮明天要走了，孟峰想再见最后一面，大概是哥哥有些话想跟妹妹交待吧，哈哈哈。”

唐燕：“所以你是去当月老啊？还是电灯泡啊？”

林安：“当啥都没用了，这都已经毕业了，他们要成早成了，主要………主要我想再见一见娄可妮啊，你跟我一起去吧。”

六月底是毕业季，每见一面都可能是最后一面。宿舍楼下总停着德邦快递的三蹦子，校园里到处都有人寄行李，有的人也许早上还在路上遇到寒暄打招呼，下午就去了上千公里外的远方，然后你才意识到，这个人今后可能再也见不到了。人有的时候很奇怪，朋友在身边想见就见时，许久不见也觉得没什么。可等突然发现真的许久都见不到的时候，却会有种莫名的伤感想去靠近一下，徒劳得再见最后一面，好像这样就能抵挡住分别后漫长的时光。

“行，我陪你去，但事先说好啊，要是吃到很晚的话，我中间可就提前走了。”

如果不是林安一再坚持，唐燕今天是不会出门的，因为晚上她男朋友要过来找她。那个男生比她大七八岁，家族企业，有房有车，温柔多金，总得来说是一个事业小有成就的青年才俊，跟唐燕站在一起绝对称得上珠联璧合男才女貌。可林安一直没见过唐燕的这任男朋友，说了几次想一起吃顿饭都被唐燕给推辞掉了，不是说他忙就是说下次。唐燕说不是同龄人肯定聊不到一起去，后来林安换位思考了一下，换做是他也没兴趣和跟大学生男生一起吃饭。

其实林安一早也想过这种问题，所以他坚决反对唐燕跟老男人谈恋爱，他天然得认为大学生就应该跟大学生谈恋爱，田勇说他是太平洋的警察管得宽，可事实上作为小美女唐燕在大学里最铁的哥们，林安是一个分寸感十足的人，主动保持安全的距离，从来不挤占她的约会时间，不过话说回来他的确喜欢听唐燕理直气壮得讲他们之间的革命友谊，比如那句：我跟他才认识多久？我跟你可是从大一到现在的老铁。

老铁之间只一起玩耍从不过问感情，可当大三他们一起在操场喝酒时，林安听到唐燕说自己要跟一个在健身房认识的社会人在一起了，他惊得一下从地上站了起来，第一感觉就是这姑娘被人骗了，忍不住得劝她三思：“老学姐的市场行情虽然不景气，但也不至于破罐破摔吧，实在不行我给你介绍几个学生会的小学弟，保证又帅又嫩而且就喜欢老学姐，你千万别想不开跟什么社会上的老男人谈恋爱，多危险啊！人家吃过的米比你吃过的盐都多！你肯定吃亏。”

“你这不废话么？我家拿盐当饭吃啊？再说你自己还是个老光棍，敢说给我介绍对象？”唐燕也从操场上站起身来，边拍身上的草屑边说：“我回宿舍了啊，你把那几张假条收好别弄丢了，等老师点名了你再拿出来，我下周跟他约好了要去三亚玩，等我回来给你带礼物。”

那次唐燕从海南旅游回来带了两个娃娃，一只粉色小狗和一条蓝色章鱼，林安把它们两个拴在一起挂在了床边，田勇看到了问他唐燕是不是又谈了新男朋友，林安一边说他咸吃萝卜淡操心，一边拍着胸脯预测唐燕这次也谈不了太久，结果没成想这次一直到毕业唐燕都没再分过手。

跟同龄人在一起热热闹闹的不好么？林安实在是搞不懂唐燕的心思，当然唐燕的心思要是能让林安琢磨透了，那她也就不是唐燕了。就像这天晚上出发前她明明和林安说好了吃饭的中间她会先走，可真到了饭桌上她全程都没有说要走的意思，桌上的手机震动她不管，林安三番五次提醒时间她也不理睬，一次次碰杯中全然没了往日的优雅，鲜艳的口红给酒杯上了色，让他回想起了大一时那个笨拙的小女生。

林安知道那是因为田勇，他也没料到今晚勇哥会来。

“你咋还没上去呢，勇哥不是都把你送到楼下了。难道还等着我来，请我们上去喝杯茶？”

“孟峰的酒还没醒呢。你想来我家就上去啊，反正你平常又没少来。”

“今天这么晚了，我怕被你男朋友捉到砍死我。下次，下次，你赶紧上去吧。”

“嗯嗯，我上去了。这外面冷，看着可能要下雨，那路对面有家德克士24小时营业，你们可以带孟峰去那儿呆会儿等他酒醒。”

田勇一直目送着唐燕走进电梯，直到那双红色高跟鞋消失，余音在如水的午夜中飘远。林安来之前他们一句话也没说，配合默契得把孟峰塞了进出租车，从饭店门口拉到小区楼下，照顾着这个吐得稀里哗啦的醉汉。田勇没想到今晚会碰到唐燕，他下午刚从工厂实习回来，便被孟峰拉来吃饭。好在三十斤的生啤是最好的调味剂，所有往事都被一个个笑话遮盖，把酒言欢中心底的万般情愫融化在朦胧的眼神里。

林安拍了下他的头：“别看了，那鞋子比你一个月生活费都贵，都过去那么久了，珍惜你眼前的人吧。先跟我一起把这条醉狗抬起来。”

田勇刚回过神，手上劲一松，没抓稳。醉汉后仰一头撞在了奔驰车的前大灯上，警报声随即响起，划破了夏夜的宁静，停车场上的一排跑车都跟着闪起了警示灯。醉汉突然烂泥上墙，鲤鱼打滚，起身就横穿马路往前冲，吓得两人连忙去追。

跑路的中间，林安看见田勇在回头张望，于是顺着他的目光看到了二十六楼的窗户，正琢磨窗前的那一抹影子是不是唐燕时，忽然听见前方一声闷响，紧接着自己便摔了个大跟头。

“啊——！你俩他妈的踩到我了，操——!!!”

“不要学老子骂人，你个短命娃儿躺路中间！找死啊！”

“嗷~~快起来！起来！疼疼疼！压着我老腰了。”

“吼什么，你们MA的真是锤子的很！小心点那酒瓶的玻璃碴子！”

“快跑，快跑！保安来了！”

酒瓶破裂的声音，男人嘶吼的声音，跑车拖长的警笛，像极了青春碎裂的声音，在这个盛夏的午夜，川味的脏话和保安的叫喊此起彼伏，三个摔的七荤八素正拼命狂奔的老男孩不知道有没有逗笑正在楼上偷看的小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