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肆按响门禁铃的时候,陆一说不清自己是松了一口气还是突然更紧张了。
他们俩有一段时间没有视频聊天过了。
除了必要的视频会议,陆一已经很久没有在现实世界中看过除了自己以外的另一个人的面孔。
起因是一个灰蒙蒙的早晨,她打开洗手间的灯,迷迷糊糊地用刷牙杯接满水,为牙刷挤上牙膏,放进嘴里,一边刷左后方的牙齿一边抬起了头,却被镜子中那张脸吓得一顿——因为浮肿几乎睁不开的眼睛,苍白的脸颊上有细碎的红血丝,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消失掉的下颌线条,长着大小不一发炎的红肿痘痘的下巴,还有破掉的嘴角。
再配上黑眼圈和无光的眼神,简直就像僵尸一样。
叼着牙刷,陆一不知道盯着镜子里面的那个人看了多久。
鼻腔捕捉到头发上面前一天晚上暴食呕吐留下的酸腐味道。
伍肆看到这样的脸,会怎么想呢?
一定得想办法努力振作起来啊。陆一想。
可是还没有来得及振作起来,就收到伍肆发来的可以回家的消息。
伍肆眯着眼睛,站在门外从头到脚给自己和行李箱喷消毒水,陆一默默地打量他。
因为在旅途中长时间戴口罩,他脸上的皮肤有些泛油光。估计路上也没怎么喝水,嘴唇有些干裂。没有长胖,也没有变瘦。头发长长了,有点盖在眼睛上。看着自己的目光里,虽然疲惫,却有终于回到家的轻松开心的光彩。
还有那眼底一闪而过的疑惑,陆一确信自己看到了。
“啊!终于回来了。可累死我了!”伍肆把行李箱推进玄关,又用免洗洗手液细细搓了手,才伸手揽住陆一,用力抱了抱她。
她用额头抵着他的肩头,闻到他的气息,有点不知所措。
伍肆带着笑意的声音从她头顶传来:“这段时间辛苦你了啊。”
陆一轻轻摇了摇头,表示没关系。
伍肆松开她,换下鞋子,摊开行李箱收拾起来:“时间好赶,接到通知能买票,我就赶快做了核酸回来啦。我还有同事没买到票。”
“嗯。”陆一伸手从他手里接过一大堆衣服,丢进洗衣篓里面,然后开始分类、装袋、分批放进洗衣机里面洗,“能回来就很不容易了啊。这几天还得隔离?”
“是啊,不能出门,不过在家就好受多了。”伍肆说,“时间赶,在只火车站就买了这些,给你尝尝看。”
陆一回头看了眼,伍肆正提溜着几袋真空的鸭肉制卤制品往冰箱里面放。“吃过饭了吗?要不要先拆开一包垫一垫?晚饭还要等一会儿才能到。”她问,“现在外卖可以送到家门口了,不用去小区外面取了,方便多了。”
“没事没事,我喝点水先。”伍肆忙不迭拒绝,“隔离的时候吃太多这些东西了,看到就有点怕。”
“那你还要买回来?”
“毕竟是特产嘛!出去这么久,总不能空手回来。”
伍肆走来走去收好了行李,又用消毒纸巾擦过箱子,放进柜子。然后慌慌张张钻进洗手间去洗澡。
陆一坐在客厅,听着淋浴的水落在瓷砖地板上的声音。隐约还能闻到他带回来的长途交通工具特有的汽油和人的汗水味道,混了沐浴露的清香,把傍晚房间的空气慢慢填满。
几个月自己在家里,突然多出一个人,她还有点没有反应过来。
长时间没见到伍肆,终于回到家,自己心里的期待和激动陆一都明白,但是这种害怕和抗拒的感觉是怎么回事?
她这段时间没有称过体重,体重仪让她害怕。
哪怕没有看到数字,每天直着眼睛往嘴里塞食物,即使吐出去,变胖还是无法避免的。
是肿起来的脸颊,是日渐圆润的肩线,是消失掉的锁骨,是垂下手臂的时候,碰到的腰间的突出的肉的时机一天比一天早了……身体就像是充气一样,慢慢地膨胀起来。以前健身维持下来的肌肉线条,一旦松懈,立刻会变得比之前更加松散。
这些都能被直观地感受到的。
刚才和伍肆拥抱的时候,她能明显感觉到圈着自己的伍肆的手臂,合起来的角度变大了很多。
他没发现我胖了吗?他看不到我的脸吗?还有我的皮肤?
想到伍肆吃了好久的湖北菜,陆一在他快到家的时候,叫了他们以前很喜欢去吃的一家云南菜的外卖。疫情期间外卖员和厨师都人手不足,配送时间明显长了许多。伍肆吹头发的时候,外卖才送到。
陆一把食物一份份取出来,在餐桌摆好。凉拌木瓜丝、鸡豆粉、三杯蘑菇鸡,还有一份三鲜米线。云南菜鲜明的颜色扎进她眼睛里,她吞了吞口水,手微微颤了一下,赶忙抓起水杯大口咽了一整杯温水。
“哇,餐到了呀。”伍肆走进饭厅,很惊喜地说。
“嗯嗯,要喝点什么不?”陆一问他。
“不用不用,可以喝米线的汤。”他去厨房取了两只小碗和餐具过来,和陆一一起在餐桌边对坐下来。
伍肆吃东西的样子看起来真幸福啊。陆一一边把木瓜丝送进嘴里,一边悄悄看他。他吃东西一直都很慢,每一口吃进嘴里的食物,都会仔细咀嚼很久,脸上会时不时出现满足的神情。
“啊,太爽了,终于吃顿像样的饭。”食至尾声,喝完小碗里最后一口汤,伍肆放下碗感叹道。
陆一感受到他的满足,微微笑了笑,伸着筷子在挑鸡豆粉。有一小块粉块碎在汤汁底下,她盯着它,挑了几下都没有挑上来。
“对了,你是不是长胖了点?”突然地,伍肆说。“嘴角也烂了一块儿,上火了吗?水喝够了吗?也不知道送水的大叔上班了没……”他自顾自地说着,声音里毫无恶意,甚至还充满了关心。
陆一整个人紧了一下,好不容易用筷子尖拨起来的粉块,又掉进已经有些浑浊起来的红油里面去了。
该来的终于来了吗?
是一个小时前,陆一打开门,看到伍肆的第一个瞬间,那一丝丝不易捕捉到的眼神中的疑惑。
那个时候,不就该这么问了吗?
按照伍肆的性格,他一定不是没有及时察觉到陆一的变化。他或许、应该、一定还在洗澡的时候、吃饭咀嚼的间隙里,斟酌了该用什么方式和词句向陆一问出这个问题吧。
真是令人讨厌啊,这样温柔体贴的性格。直来直去不好吗?
——是的!我长胖了。不是“长胖了点儿”,而是“许多许多”!
——我都在晚上叫一大堆外卖和零食,吃个不停,吃到撑,吃到恶心,吃到吐!
——在很多年前,我就是这样吃个不停!我以为自己已经好了,然而并没有!
在太阳升起的时候内疚难过,在天色明暗交接的时候失去理智。过去的这段时间里面,暴食、失眠和莫名难过,就像疫情席卷城市一样抓紧她不放手。
陆一盯着自己的筷子尖,咬紧了嘴唇,突然觉得很委屈。
这一桌菜,以前是他们很喜欢吃的,尤其是这道鸡豆粉,酸酸辣辣的凉拌菜,又有着云南菜独特的清新气味。
结果她现在完全吃不出什么味道了。所有的食物,喜欢的不喜欢的,只要塞进嘴里,都是一样的味道。
想到这么多年养成的健康的生活习惯,努力坚持下来的健身节奏,辛苦保持的体重和身材,还有在这些事情上面花的钱。
还有这些天吃掉的和吐掉的。
很委屈。
——自己吃胖的自己,有什么好觉得委屈的!
——你看看你,现在是什么丑样子!
——你真是有病!
眼泪夺眶而出,砸在碗里面,冲开一朵油花。
陆一控制不住自己般大哭起来。
“怎么了?怎么突然哭了啊……”餐桌对面,伍肆的声音听起来很慌张。他推开椅子站起来,来到陆一旁边,抓了纸巾递给她擦眼泪。
“我就是看你嘴巴破了,想说你是不是上火,要不要买点药吃?”
“长胖了也不是什么严重的事儿,冬天窝在家里热量消耗慢,等疫情过去我们再去健身房嘛。”
……
不是什么严重的事……吧。
什么事情在伍肆看来,都不是什么严重的事。
陆一隔着泪水,听着伍肆紧张地说个不停,他的声音密密地钻进她的耳朵里,渐渐就听不清了。
然后就不想哭了。
她用纸巾擦了擦脸,站了起来,开始收拾桌上的食物和餐具。
“发生了什么事,你愿意跟我说说吗?”伍肆走过来,从她手里接过外卖的盒子,装进塑料袋里,问。
“没什么事儿。”陆一垂着眼睛说。
“真没什么事儿?”伍肆一只手轻轻握起她的手,另一只手摸了摸她破掉的嘴角和下巴上的痘。她看见在他手心里的自己的那只手,食指连接手掌的关节破了皮,有些发青。是催吐用手指抠嗓子眼的时候,被猛烈合起的牙关磨的。
这些当然也没有办法同伍肆讲。
“嗯,真没事儿。”她不动声色躲开他摸她脸的手,抬头迎着他的眼睛,扯起嘴角笑了笑。
伍肆认真看了她一会儿。陆一不喜欢他这种仿佛看穿一切的眼神。所幸他没有继续问下去。
他们收拾好碗筷,一起坐在沙发上看了一部新出的悬疑电影。
陆一依然觉得很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