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肆，

你好。想来这是我第一次给你写信。

虽然我们发过无数的信息，但是这样和你说说话还是头一回吧。

今天的天气真的很好，天很蓝，没有霾。

睁开眼睛的时候，就看到阳光从窗帘的缝隙晒在你那边的被子上面。

你一直在睡，眉毛和眼睛都毛茸茸的，像是一个小男孩的睡颜。我盯着你看了很久，我好羡慕你可以熟睡的样子。我已经很久没有办法好好睡个觉了。

那个时候就觉得，应该写封信跟你说说话。

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应该已经离开这座城市了。

我还记得项南为我们介绍彼此，我们第一次握手。那时候我只觉得你眼熟，原来我去项北公司面试，去早了在楼下等大家午休结束的时候，已经看到过你。你穿深绿色毛呢大衣，围黑色羊毛围巾，和同事聊天。那时候我觉得你的大衣很好看，后来过了很久很久才想起来那便是你。

你知道吗，我辞职后，怕你发现，每天都去公司附近的一个大公园坐一天。那里人不多，我很喜欢那个湖。坐在那里我心里总是很安静的。我总是想，那个湖水下面是什么呢？它有多深？我还没有想出一个答案，你就知道了我辞职的事情，我也没有必要再去那个湖边坐着了。

其实我也不是怕你发现什么，很多事更多是我不想和你说吧。

我们曾无话不谈，可是后来为什么不行了呢？

我们俩遇见，是因为一个无关的理由。

现在我与你分开，是因为一个更加无关的理由。

我一直以为，可以留在你们的身边，就像我愿意把我自己留在你们身边一样。

经过不同的城市，每一座我都以为这是我将要留下来的地方。但是你们都走着自己的步调，我追不上了。

北京很好，我们的家很好。墙的颜色很好，灯光很好，香薰的气味很好，地毯很好，沙发很好，书桌很好，书架很好……整个家都很好。一开始你让我住过来，还骗我是租的房子，结果后来就变成我们的家了。

我只是已经想不到在这里慢慢变老的样子。

伍肆，你的手很温暖，你眼神很温柔，你的声音很好听，你对我太好。

我却怎么都看不到，在你身边和你一起走下去的景象。

你总是说：没关系的，都会好的，我们一起努力。

你总是鼓励我，总是乐观的。好像对你来说，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情，都会过去的。

其实你没有发现吗？你正在慢慢被我拖累着。

你无意识皱眉头的次数变多了，和我讲话的时候也会突然提高音量，有时候也表现出明显的不耐烦。但当你发现这些的时候，你又会努力去掩饰，好像自己还是和以前一样，你还是那个温柔、开心、阳光的样子。你一定也发现了吧，你只是想让一切看起来正常。

这就像是看一座火山，明明知道岩浆在翻滚上涌，它地震咆哮很多次，我们还在假装看不见。

但是想到它即将、总有一天会喷发。我害怕了。

这时候人生看起来，竟然是这么艰难。

不是上刀山下火海的那种痛苦，不是走一步就要掉下万丈深渊的险阻，是那种不太显眼的小小的刺，在皮肤上一点一点扎，时间久了，无法愈合，也还会出血的难受。

你一定觉得我活得太纠结了吧，父母，童年，学生时代，工作，生活，以前发生的事，现在发生的事。每一件都记得那么清楚。真的不是些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被它们缠住了。

在你眼里，我应该是一个懦弱又懒惰的人吧，明明再努力一下就好了，就做不到。

我很努力了，我很努力了，我很努力了，可是对不起。

真的很对不起。

你给我最大的自信，和最多的包容，还有更多的爱。你是这样的我能遇上的最好的人。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我心中的爱意，有的时候我非常恨你，但是在恨你的时候都觉得你那么好。这份恨意却让我软弱无力了。

这些年我可以爱过你，和你有一个家，多么美好啊。

我不配这么美好的你。

愿世界上所有的美好都伴随你。请你好好地生活下去。

再见。

伍肆，再见。”

陆一把笔收回文具盒，把文具盒重新放回书桌抽屉，低头对着面前摊开的这封信看了一会儿。

她说不清自己的感觉，写信时候心里似有涌动的情绪。写过再读的时候，这些情绪在字里行间仿佛潮水逐渐退去，最后竟一点儿也没有剩下来。

她伸手抓起信，用力胡乱揉成一团，随手塞进牛仔裤口袋。

拖着已经收拾好的、不大的墨绿色行李箱离开之前，她把和伍肆的合影倒扣在桌面上，然后拉开房门。

机票是提前已经买好了的，目的地也不是临时决定的。

陆一认真地计划了这次出走无数次。在距离原公司两站地铁站距离的公园湖边，在那天晚上摊牌之后的每一天，在伍肆一次次说着“没关系，有什么问题我们一起解决”的时候，陆一脑海里面只有“离开”二字。

登机的时间快要到了，陆一走进洗手间，站起身的时候一团纸从折叠变了角度的裤子口袋掉出来，掉进马桶里面。

“再见。伍肆，再见。”

她回头看到自己写给伍肆、又放弃留给他的信正慢慢吸水软掉，伸手按下冲水键。

站在排队登机检票的队伍里面，她给伍肆发了信息：“你别再和我联系了，就算是我求你。”然后关掉了手机。

“让我走吧让我走吧让我走吧让我走吧”，这连日来细细碎碎密密麻麻地盖住了陆一周遭的一切声音的耳鸣声，终于在飞机起飞的巨大轰鸣声中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