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师匠无奈地看了刘老大一眼,知道他脾性素来刚硬、不喜欢绕弯子,很多时候脱口的话语并非刻意不留余地,而是过于直言不讳……
担心自己东家的口吻太过冷硬,引起方亦的抵触,加深嫌隙,马师匠忙出言缓和道:
“虽说驾驭螺舟的是师匠,但螺舟毕竟归船主所有。若我是船主,只怕也会期盼自己的螺舟足够强悍、所向披靡;此外,身为师匠者自然也理当不断追求技艺精进……故而打造螺舟之际,竭尽全力投入、换取所能达到的极致成果,向来也确实并无不妥吧?”
方亦皱眉沉默片刻,叹气摇了摇头,有些意兴阑珊地说道:“在我看来这完全是大错特错……就算不计投入的情况下,真有希望打造出威能无穷的螺舟,却也不过是一件蠢物,除非能侥幸找到与之高度契合的驾驭者,但哪有那么容易?更何况这个顺序本身就不对,最好的螺舟是因人而异的、是为一名驾驭者量身打造的,将驾驭者的能力放大到极致……否则的话,就会像是不合身的衣服,再华贵精致又有什么用?”
听完方亦的一番话,马师匠不禁点了点头,但随即又轻轻摇了摇头,发出微微叹息。
而刘老大则沉吟良久、面色变化不定,直到最后似乎生出某个通达念头,终于眉头一展、张口就要说些什么……
方亦以为刘老大想要出言辩驳,不耐烦地挥了下手:“我知道有些人大概会说:只有世家宗门,才会为从小培养的忠心子弟专门打造螺舟,对船主而言,不可能为雇佣来的师匠这么做……可那样的话,打造些通常实用的不好吗?明知道是几乎没人穿得了的稀罕款式,非要浪费布料做出来,还逼穿的人去迁就衣服,这么不切实际,和蠢有什么区别?”
其实刘老大心中另有想法,但见方亦有所误会,便干脆闭嘴、只当被堵得哑口无言,却向马师匠使了个眼色。
马师匠会意点头,压下对东家的腹诽、指着星盘光幕转移话题道:“先前那道有如长蛇的血光只怕快要重新积蓄妥当了,方小友可有什么应对之策吗?”
“暂时用不着应对……”
方亦漫不经心地回答道,“那船主我虽未见过,但只从他对螺舟的打造思路、以及先前的举动来看,就知道是个精明之人。这种人的想法最好揣摩,总以为自己留着余地可以占到更多好处,只要不去逼他,他永远不舍得多出哪怕一分力。”
龙鲸船在这番说话间,已经轻描淡写地应付下来了第三轮投石攻势。
这回方亦动用了龙鲸船身侧的巨型连射弓,陆续有十数枚贴有火符的箭矢激射而出。
那箭矢明明是短促的三连发,却能精准地分别迎向了不同的来袭投石,将普通投石击碎、符箓暗雷引爆,操控手段绝对称得上高明。
可惜,有银光锥的操控技艺珠玉在前,倒被衬得平庸了;而且奇怪的是,所消耗火符箭矢的价值明显更胜过银光锥,如此应对实在是令人不解。
……
围攻方的螺舟上。
正以灵犀水镜沟通的三方,气氛明显精神一振,将方亦的举动看作了确凿证据:那些果然不是普通的银光锥,而是做了伪装的高级宝具,所以才能够做到先前的那种灵活地步,如今已经不敢再轻易动用。
“哼!刘克让此人城府颇深,船上倒藏了不少底牌:龙鲸威吓、银光飞梭,还可能有一位技艺超群的驾船师匠……只可惜任他如何诡计多端,星海交战归根结底比拼的是补给消耗。我袁某奉陪到底!”袁老大言语冷冽地说道,话中透着敲打另外两人的深意。
“袁老大说得是!”
羽翅螺舟的船主领会深意,当即附和道,“虽然那龙鲸船屡有奇招,可我们始终牢牢占据大势,只要舍得往里砸灵气和符箓等物,它休想翻出多少浪花来。”
“不错!姓刘的狗东西不识抬举,老子就算拼上血本也得让他知道厉害!”
八叶螺舟的船主作出了激烈的支持表态,但却显然陷于过于自我的情绪中,“袁老大、老于,你们只需再稍加牵制片刻即可,待一会时机成熟,我也让你们品一品我这艘宝船的威风!”
“呃——那当然好!”
羽翅螺舟的船主愣怔了一瞬,随即便看似爽快、实则油滑地答应道,“这面子我老于一定给,此战头功我绝不和你老叶争抢!”
袁老大作为主事者,虽也乐见有愣头青主动冲锋陷阵,却不得不拿捏态度作出提醒道:“战局未定、困兽犹斗。切记不要轻忽冒进,以免马失前蹄。”
谁料八叶螺舟的船主听后心中不悦,竟然愠怒道:“袁老大你这是信不过我么?我老叶以身家性命作保,定不会叫你们看笑话便是!”
袁老大的提醒,本也只是做做沉稳有度的姿态,哪想叶姓船主竟鲁直至此,眼下被莫名顶撞驳了面子,气得不由嘴角抽搐。其实他素来知晓叶姓船主的混不吝脾性,心中早就觉得厌恶,可谁想这货居然蠢到了炮仗一般的地方?
虽然有心挽回面子,可顾虑到蠢货的心思难以估摸,若是再出言呵斥,没准挽回威严不成,还更落得一身骚。无奈之下,袁老大只能恼恨自己一时大意没有提防,却也不再于灵犀水镜中继续多言,不过……脸上明显露出阴郁冷意来。
另一边,羽翅螺舟的船主则圆滑转口道:“呵,我这螺舟攻击手段匮乏,即便有心抢功也难以成事,只能帮忙做些牵制消耗、试着给你们营造胜机……袁老大放心,轻忽冒进断然不会!至于老叶你,也莫要怪我助力欠缺才是。”
他一副八面玲珑的做派,却不知道如此行径最是惹人讨厌,没人捅破而已。
……
龙鲸船这边。
刘老大和马师匠虽然也看不透方亦的做法,却并未出声发表质疑。
毕竟至今为止,方亦确实展露出了足以逆转局势的绝艳技艺,就算最终仍然无法力挽狂澜,也非战之罪;更何况,眼下不说创造奇迹的可能性颇大,只看这年轻人站上驾驭螺舟的道坛后,不断散发出越来越强烈的凌然风范,就足以给他们信心了。
唯一值得诟病的是,这小子嘴上越来越收敛不住的“挥斥方遒”,有损宗师气度……
“他娘的,我就说那艘破葫芦的船主精明,这厮鸟人还真会装啊。刚刚那道血光估计比起先那次省了一半的法力,别人看不出来,小爷我还看不出来?嘿,给小爷等着,过会我腾出空来,就凑上去再挨一次,好叫你的同伙知道你是个什么货色……”
“……话说那八条腿的在搞什么呢,都看了半天戏了还不够啊,在那晃荡个没完……哎哟喂,看架势,是想要靠撞角一击必杀么?啧啧啧,有没有这么暴躁啊……问题是,我都到这位置了,还在蓄势呢,难道要我自己洗干净送上门?信不信我待会掉头躲回陨星带里去,看你傻不傻眼,有本事你冲进来,傻狗……”
方亦的嘀嘀咕咕逐渐衍变成了骂骂咧咧,而且越来越口无遮拦。
然而,相较于年轻人越发亢奋的情绪,手底的操控却始终没有出现丝毫偏差。
几息之前,龙鲸船又是一次颇为精妙的驾驭应对,在猿臂螺舟的投石攻势和羽翅螺舟的赤练血光夹击中,轻巧地完成了回避摆脱。
刘老大和马师匠相望一眼、彼此心照不宣,既对方亦驾驭螺舟的技艺叹为观止,又对那些不绝于耳的浮躁言语有些回不过味,最后不得不感触一句:少年意气、莫过于此。
眼看龙鲸船就要脱出陨星带,旁观许久的两人已经大致摸清方亦的意图,知道与那八叶螺舟的交锋在即。
压下胸中悸动,刘老大轻声向马师匠问道:“马师匠以为……成算有几分?”
马师匠摇了摇头,直言道:“如此精湛的技艺,我实在望尘莫及。连差距几许都看不分明,又怎能给得出评断?若东家非要个准话,我会说……呵,该有十分。”
刘老大点点头,也不知是否在表示认可,随即又郑重道:“若此次能顺利摆脱危局,我必竭尽全力、助这小子打造称心的螺舟,以作报答。”
谁料马师匠听完面色古怪地看他一眼,带着些迟疑说道:“东家最好还是不要把话说得太满,莫要忘了此前方小友所说……”
“我知晓马师匠所虑。”
刘老大自有傲骨,打断说道,“这小子的技艺确实不凡,绝非等闲螺舟能够匹配……可我刘某人的性命,也不是廉价之物可以抵偿的。”
马师匠知他性情,只好劝道:“眼下危机未解,却也不必急于纠结此事。”
刘老大失笑一声、深以为然,便也不再多言。
……
自陷入死地的龙鲸船意外显露狰狞之相,向着围攻一方发起逆袭,至今也才过了约莫半刻功夫,但战局已经出现了极大的变化。
此时,龙鲸船正逼近陨星带间边缘,身后一片狼藉,尽是星屑尘埃。
八叶螺舟静候于虚空,始终未发出过哪怕一次攻势,但其船侧那八对桨叶却早已炽热不已,边缘泛着红光、不断有云气蒸腾,像是头养精蓄锐的猛兽正亮出利爪,准备一举扑杀被驱赶而至、精疲力竭的猎物。
羽翅螺舟则始终徘徊于不远不近的距离,以威胁巨大却蓄势长久的赤练血光进行牵制干扰;尽管除了最开始的那一击,之后再也没有建功,但一副旨在全力压制鲸船腾挪空间的模样,倒显出难以诟病的兢兢业业来。
而猿臂螺舟一力承担了迄今为止、近乎全部的压制攻势,其以巨大的交换比例,坚持不懈地消磨着龙鲸船的法力和宝具器械补给;如此偏执盲目的举动,甚至让刘老大产生猜疑,指出与袁成邑此人的往日性情不相符。
各方都在屏息以待,而僵局也终将被打破。
……
龙鲸船灵巧转折,将赤练血光避让而过。数十枚投石已如罗网覆盖而至,封堵住前行必经之路。火符箭连射三轮后,又有两股银光锥被符箓暗雷兑换成功。
没有人知道,这样的交换需要维持多久,才会有其中一方被拖垮。
但局势变化的转机已经到来,鲸船即将跃入开阔虚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