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着满脸郁闷,返回港口之际。
方亦见到陆工头正等在鳄龟螺舟船舷处,面露困顿之色,显然观望已久。
“方小哥,东家和刘老大已经等候多时了。”陆工头迎上前来。
“哦……那些皮子都卖掉了?没出什么乱子吧?”方亦点头过去,一同往船上走。
他之所以这么问,是出于对此前状况的后怕,当时一众商客的姿态激烈,眼看场面就要失控,于他而言,除了动手之外别无办法……
而王肥陀出面代为售卖的做法,虽然为他解了围,却也引起了诸多质疑和不满。
若非是挟带船主之威,手下船工人数堪用,加上方亦与真正的物主——爷孙二人,都坚定表态支持,只怕那乱糟糟的烂摊子收拾不起来。
“方小哥你与那爷孙俩脱身之后,这头又费了好一番功夫才调停妥当。”
陆工头在旁领着路,一边回着话,“最后的法子,但凡有意购入者人手各予一张,不足数的由东家作保,日后补上……皮子的底价只算二十两,由众人加价、争那先行挑选的次序。后来最高的,倒也喊到了五十两,最低的,也出了五两,可东家和刘老大都还是觉得卖亏了,若是一开始——”
说到这,陆工头突然一顿,懊恼说错了话道,“呃,小哥莫怪,我并非……”
“不打紧,本就是我不懂这些生意门道,才闹出的麻烦……”
方亦不以为意地摆了摆手,又转口问道,“想必那些人得了便宜,还是没给什么好脸色吧?”
陆工头略略松了口气:“方小哥你年纪轻轻、身怀大才,这些铜臭粗陋之事自然不该入眼。至于那些人,好脸色无疑是没有的,但也不能说得了便宜,总归不通达……马师匠倒是以为,如此并不全是坏事。”
“哦?唔……”
方亦琢磨片刻,干脆放弃道,“算了,我不懂这些,只要没生出什么事端就好。”
两人一同走下阶梯,去到下层的一间舱房前。
陆工头止步、示意方亦自己进去。
舱房里头的布置……简单来说,花钱不少、却档次不高,勉强算得上舒适。
王肥陀和刘老大、马师匠三人,正围坐在圆桌小炉旁。
炉上的瓦瓮里,红油和香料铺得极厚,看不出烹煮着什么东西,但无疑是下酒的好菜色,三人都已经露了醉态。
见方亦开门而入,王肥陀肥肉一抖,摇摇晃晃地起身招呼道:
“啊!方小哥,来来来,过来吃点喝点。”
“你小子可算回来了,若非我拦着,这胖子就要带人出去寻你了。”刘老大也紧跟着出声道,手上却是又为自己添了杯酒。
方亦挑了挑眉:“怎么?陆工头不是说没出什么……”
“嗨,胖子我不是担心方小哥露了那一手,被歹人惦记上么。”
王肥陀满脸堆笑,言语浮夸地说道,“如今这世道,但凡在‘造化三门’的技艺上有点能耐的匠人,敢在街面走动的,哪个不是有世家宗门的跟班盯着?生怕被人劫了去,可说是比鬼族的魅女都还招人惦记。”
“人既已回来,可该把这酒肉续上了吧?”
刘老大以酒杯敲打桌子,向王肥陀催促了句,又朝方亦道,“这胖子别的不行,但这独门配料确是一绝,有重现昔日‘佛闻弃禅’典故的几分希望。你也来试试?”
方亦翻了个白眼,没去接这茬,而是望向马师匠,目露问询。
马师匠面色微醺,但眼神倒还清明:“方小友不必担心,王船主对送你返程之事颇为上心,早已打理妥当,随时可以动身……并且,王船主有意作罢原定的曲折航程,将你直接送抵井宿鹿寻州,必定不会延误。”
方亦先是松了口气,但又为这殷勤之举皱了皱眉,目光转了一圈,最终还是落回马师匠身上,显然是觉得从老人这听到解答更靠谱些。
马师匠无奈笑了笑,单刀直入道:“王船主想邀你合作,掺和一手符箓生意。”
“呃……”
方亦瞟了眼紧张等着答案的王肥陀,“不是我不答应,就得下船找凉快去吧?”
可怜的胖子脸上横肉一僵,带着怨恼之色瞪了眼刘老大和马师匠,而后转回看向方亦道:“方小哥多虑了,胖子我本也没太奢望这事……你尽管放心,无论如何,胖子保证会将你妥当送达,绝不误事!当然,日后要是有机会,难免向小哥你讨要几张符箓傍身……那怎么说来着,结个善缘!对对对,就只是结个善缘。”
“听这意思……”
方亦转去打量马师匠和刘老大,“那什么合作符箓生意,是您两位撺掇的呀?而且还挺笃定能说成?”
“‘符箓’乃平庸之物,在仙资卓绝者手中,并无多少用武之地,此前你小子所展露的制符技法,于你自身而言,不过形同鸡肋,故而……”
刘老大开口说到一半,瞥见方亦嘴角和眉梢的弧度,当即转口——
“咳!马师匠,还是你来说道说道吧。”
随后,只见他将视线丢入瓦瓮之中,一副埋头打捞吃食的模样,显然已经打定主意不和方亦“正面交锋”,免得再受什么冷嘲热讽……
马师匠无奈摇了摇头,只得硬着头皮扛过此任,想了想开口道:
“为求稳妥,虽然有些冒昧,但我觉得还是先确认一下为好……方小友,理当清楚关于‘造化之技’的首创公约吧?”
“嗯?”
“啊?”
刘老大和王肥陀皆双目圆瞪,当即一起转头、朝着方亦逼视而来,生怕他回一句“不知道”,似乎才意识到并非没有这种可能。
“……”
方亦冷眼瞥视二者,有意慢条斯理地答道,“‘首创公约’嘛,我自然知道啊。‘造化三门’能有今日的发展态度,可以说其中有近半的功劳,都得益于这一公约的推行落实。它提供了足够的保障,让大多数造化师匠愿意分享出自创的独门秘技。后来者除非是完全依靠自行破解的方式,掌握到相应的技艺原理,否则就必须设法获得首创师匠授予的许可凭证,才能使用对方的独门秘技。至于,获得许可凭证最常见的方式……”
“行了!你小子,别故意扯那些有的没的、来戏耍我们……”
刘老大皱眉打断道,“干脆点!你今日所用的那套制符技艺,究竟是否由你自行研悟得出?若不是,即便你并非出于行商获利的目的,但在那种众目睽睽的场合下使用,就只能指望技法的首创者懒得追究……我不信你小子,会是那种不讲究的人。”
“呵?刘老大你信不信,是你自己的一厢情愿,和我有什么关系?”
方亦失笑一声,漫不经心地拿起一个酒盏把玩,“行啊,说得干脆点。先前你们看到我用的那套制符技艺……我并没有‘首创凭证’。”
“啊?那……”
王肥陀用期盼侥幸的口吻猜测道,“那莫非是……你师长或亲友所创的技艺,你得了许可使用的凭证?如此也未尝不可,你帮忙为我们引荐下……”
“也不是。”方亦同样否认道。
刘老大和王肥陀的脸色一起黯了下去——
“罢了,怪我太想当然。”刘老大皱眉叹了一声。
“呃……没事没事,方小哥来,吃喝吃喝。你放心,胖叔我说话算话,肯定还是会送你顺利返程。”王肥陀则强颜欢笑道。
唯独,在旁边的马师匠面上毫无波澜、一如平常。
方亦挑了挑眉,好奇道:“马师匠,你呢?你不说点什么?”
“老夫……”
马师匠摸着胡子,目光闪烁地笑道,“老夫在想,方小友你该不会……确实自行研悟出了那套制符技法,只不过没有去造化师匠协会登记入册,获取‘首创凭证’?”
“嗯?!还能如此?”王肥陀闻言愕然。
刘老大也惊疑抬头,看了看马师匠,又转向方亦,发现……
方亦一副满是意外的神色,望着马师匠,脸上分明写着“你怎么知道?”
一时间,刘老大和王肥陀,竟不知道是该为被方亦戏耍而生气,还是该为事情突然又峰回路转而高兴。
“果然……其实我和东家想的一样,方小哥不像那种不讲究的人。”
马师匠抚须笑道,一脸淡然,甚至直接跳回了原先的话题,“不瞒方小友,我和东家都以为,依照方小友你的性子,绝不会与那些世家宗门相处融洽,十有九并未与任何势力签订契书、交托出此技法的使用凭证……”
“嗯?慢着……前面那个算马师匠你厉害,但现在这个,你也别忙着略过。”
方亦挑眉,饶有兴致地问道,“与那些世家宗门难以相处融洽,这猜测倒是没错。可就算撇除那些世家宗门,你们怎么确定,我没有已经和其他人合作了呢?又或者,我就不能自己拉拢一批人么,没准我已经这么做了?再说,我这性子就算和世家宗门合不来,那我就只把‘技法使用凭证’卖给其中一家,拿了好处两不相欠不行吗?”
“方小友说的这些……我和东家都想过,确有可能,但却不大。”
马师匠尽显睿智长者之风,不疾不徐地剖析道,“最关键的一点在于:世家宗门十有九另有渠道掌握等效技法,只是他们有其他额外考虑,不打算、或者说暂时不打算将财资精力投入其中。如此一来,方小友向他们售卖技法、换取好处的可能就微乎其微了。”
“至于其他方面……首先,能有足够资本介入这门生意、又敢于从世家宗门口中夺食的人,实在不算多。再者,以方小友的年纪和性子,不像会主动张罗这种事。当然,归根结底,眼下东家和王船主做出此等争取,可以权且看作是资深商客的经验直觉,外加向来不缺的赌性使然。”
“切——就算马师匠你说的都对。”
方亦抱起手臂,后仰靠在椅背上,“那我也不是非得和王船主……还有刘老大合作啊?我们又不算特别熟。”
王肥陀好歹也算是个跑商多年的老油条了,早已从前面几段话里琢磨出了调侃的味道,到这会见方亦直接就是耍性子的说辞,两只小眼睛越发闪亮,搓了搓手笑道:
“我、我去着人取点酒肉来添上,你们继续、继续哈。”
说完,他麻利地从椅子上弹了起来,满脸放光地出了门,看着还挺灵动。
瞟了眼晃悠悠跑出舱房的滚圆背影,刘老大忽然停住在瓦瓮里打捞的举动,鬼祟地凑近方亦、压低声音插话道:
“这姓王的胖子……和‘净土教’牵扯不浅。”
“呃——啊?”
方亦愣了愣,对这仿如密谋的突兀变化有些茫然,他往旁边缩了缩、用看奸细的怀疑眼神打量刘老大,“净土教……什么东西?”
“一个庇护各族逃奴的教派。”
刘老大抓紧解释道,“在某些星区的边界地带颇为活跃,屡屡阻挠贩奴行径,为贩奴者深恶痛绝,似有佛门背景。”
方亦闻言挑了挑眉,他对自己厌恶贩奴之事并不遮掩,王肥陀若有这层底细,刘老大和马师匠拿出来做牵线推动,倒也算是一针见血。除此之外,先前偶然碰见王肥陀让陆工头帮衬那对爷孙俩的事,也让他对这胖子的观感相当不错。
想了想,方亦看向刘老大,揶揄笑道:
“那我看这胖……这王船主顺眼,也没必要非捎带上刘老大你呀?说起来,你还欠我个恩情债吧?好意思来我这讨好处?”
刘老大被这软刀子扎得脸皮抽搐,努力克制地应道:“这胖子做事不太着调,没我和马师匠帮衬着,只怕应付不了那些以‘符箓’为营生的世家宗门反扑。”
这确实是个要紧的关键处,方亦收起戏谑之态:“既然你们知道这点……”
“我和东家思虑过了,还是认为可堪一试。纵有风险,亦是理所当然。”马师匠道。
见方亦仍有迟疑,刘老大刻意拿话激将道:“你小子放心,虽是合作,但若是事不可为,必会知会你先行抽身。”
方亦翻了个白眼,转口硬邦邦地问:“那合作之后,我的好处呢?”
“还能有什么?”
刘老大没好气地应道,“我等庸碌之辈,能操持的不就是钱、人,还有船。”
“咳,虽不知方小友你究竟有何诉求,但东家说的,确也没错。”
马师匠对这二人的相冲脾性哭笑不得,无奈插话缓和道,“即便你有心孤身去往天海之外,也逃不开种种繁杂琐事,而其中有许多……我与东家可以代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