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出邀请的汉子身边还坐了个年轻人,两人相貌有些相似,看起来该是父子关系。
方亦转头看了一眼,确认是朝自己喊话后,正准备依着惯常懒散的性子出声推拒。
却听对方又再补充说道:“小哥若觉得唐突,尽管拒绝也不打紧。只是你刚才给出的嘱咐,我恰好耳尖听见了,实在是忍不住想请教下:为何这梵果要去壳、竹蛉的数目也少了?既然能舍得添加半份云露,那小哥也不该是贪图省下三两个银钱的人才是?”
这明显内行的问话倒是引起了方亦的兴趣,他多打量了两眼,敏锐地发现了些蹊跷:那汉子身边的年轻人体格虽然壮实,面目却略显呆板无神,偏偏神经反射颇为反常,居然被身边汉子的嗓音惊得好似炸毛的猫鼬,若非那汉子及时伸手按着他的肩膀、给予安抚,似乎会跳到桌上、摆出嘶吼攻击的姿态。
这样看来,那汉子估摸着并不是在拿捏态度,而是确实有所不便,才难以过来邀请以示诚恳。当然,方亦原本想要推拒,也不是在介意这个,而是觉得没兴趣。
想了想,方亦站着没动,反问了句:“大叔你想必也是个通晓此道的,不如先说说你觉得晚辈我这么嘱咐……是何缘故呢?”
他这话自然也是提着嗓子喊着出口的,其他几处的食客有所觉察,对这头山歌对唱似的交流不明所以,但也只是低低地嗤笑几声,双方都并未太过在意。
那边汉子一手揪着胡茬想了想,兴致盎然地开口唱……不,说道:“你添加的这些辅料,本该是用来调理羽兽翎毛脱落缺失的,但……但梵果外壳性烈容易激发兽性,竹蛉则微毒有伤内腑。若要我猜想的话,兴许会以为你要调理的是只老迈体弱的羽兽……可既然老迈体弱,通常来说又没有太过必要做这等浪费行径……”
听到这里,方亦笑了起来,跨步朝那边走了过去:“打扰了。”
那汉子微微一怔,他自然明白方亦刚才是在掂量自己,但表露得那般直接坦率还是有些让人意外,而后姿态又转变得如此干脆,实在是太过随性不羁了些。
“嘿,看大叔你是个真懂行的,那我们可以多聊聊解闷。你要只打算问话考校我,或是个死记方子不知变通的老古板,那反正又没法拿刀架着逼我,我才懒得奉陪。”方亦一边拉开椅子大咧咧地坐下,一边笑着做了解释。
那汉子也笑了起来:“哈哈哈,小哥是个爽快人。没错,终究是要说得上话。”
向侍者打过招呼、要了副碗筷,那汉子询问之后为方亦添了淡薄的果酒。
“大叔你刚刚猜得没错,我前些日子心血来潮,买下了一只寿元将尽的蛊雕,想的是我不赶时间,就发发慈悲,让它死前能再多飞一趟,之后也烂在山野之地……”
两人以照料灵兽的交流打开话匣子,从先前那个调理羽兽的食谱方子说起,又交流验证了好些其他作用的心得认知,没一会就熟稔起来。
这汉子名叫季逊,井宿星区狼顾州人士。
照他自己的说法,正经时候是受雇于大户、帮着驯养灵兽的“牙鞭户”,偶尔也兼着接一些搜捕稀奇妖兽的活,在狼顾州买卖凶猛兽类的圈子里薄有些声名。
所谓“牙鞭户”的叫法,源自于这些驯兽者惯于手持兽牙长鞭,以鞭上兽牙数量多且珍稀作为实力与地位象征的业内习俗。
至于汉子身边的那位年轻人,却是他的亲侄儿,被唤作虎头儿。幼年不幸遭了灾祸,失了双亲不说,还损伤了神智,不得已跟着汉子奔波劳碌地过日子已有快十年,纵有办法治愈也无奈耽搁了。
方亦言谈行止随性,未拿异样眼光去看待,也没刻意表露友善。那年轻人戒备了一阵便也放松下来,没再一副山中野兽遇人般的模样,只是依旧不说话,费劲吞咽着叔父夹到他碗里的肥厚肉食。瞧他的神情,想必是不喜欢吃这些的,可大概那汉子觉得自家侄子神智已然有缺,需在这身板上找补回来,所以敦促着将他养成了这等虎背熊腰的结实大个。
“原来小哥竟是大乘修真院的仙徒?可我以往也见识过一些名院仙徒,倒是……呵,倒是和小哥你不太相似。”季逊朝方亦上下打量道,这评断也可见双方已经没太客套。
“哦?”
方亦挑了挑眉,笑着打趣问道,“大叔你说说看,哪不相似了?尽管多捡些好话无妨,抬举之类的我尤其爱听,不怕受不住。”
“哈哈哈,好,那我姑且试试。”
季逊手持短匕削着块结实的腿肉,分到三人面前的桌上,同时满脸认真地沉吟思考了片刻,这才开口道——
“要说我见过的那些名院仙徒,都是些高高在上的人中龙凤。于控兽一道上,或许驾驭那些野性未驯、凶悍无比的猛禽凶兽都不在话下。然而这是漂亮活,他们能做到我半点不觉得稀奇。可在灵兽照料这等……这等不讨喜的糟心费神事项上,老哥我还真没想过,竟会有什么体面人比我这般整日在山野或兽栏之间厮混的粗汉还在行,更别说居然是个养在仙气云露里的天之骄子。”
“哦……我大概听明白了,您这是看我觉得不体面啊?倒也没错,你想啊,我这年纪轻轻的要研习诸多技艺学识,哪还有空费劲讲究些有的没的,是吧?”方亦半是认真半是玩笑地说道,从泛着些陈年油污的桌面上捡起一片切好的肉、塞进嘴里。
“哈哈哈,方小哥是个实在人,让我对修真院的仙徒大大改观了。来来来,且认真尝尝我这肉,看你能不能吃出来是什么妖兽身上的?”季逊盛情道。
“我对这方面可不熟——啧,难啃得很……”
方亦咀嚼几下,颇为嫌弃地评价道,“跟夹了一把草根似的。大叔,把你那刀给我用用,我划拉下筋。”
“当心些,得顺着脉络来,不可毁了肉面的纹理。这可是难得的好肉,衮雒身上最值当的那条独腿,能解瘴、去热毒,若是处理不够细致,容易折损其中的灵性益处。我自己没敢动手,更不舍得交给这栖所食肆来摆弄。”季逊如此说着,却还是把匕首递了过来。
方亦漫不经心地点点头:“折腾起来确实麻烦点,不过,眼下不恰好得闲么。我看小虎吃着也费劲,就当卖好赚个辈分。”
听方亦提到自己的侄儿,季逊下意识皱了皱眉,脸色郁结地叹了口气道:
“我叔侄二人平日常在山野混迹,过的都是有上顿没下顿的日子,吃生食也是常有的事,能不挑剔还是不要……”
“呵……”
方亦轻描淡写地抬了下眼,“季大叔这是提早为小虎打算,刻意磨砺、让他往后能在山野独自过活?”
“方小哥果然聪慧敏锐。”
季逊并不遮掩,坦然承认道,“若我万一遭逢不测,以我这侄儿的状况,怕是也只能遁入山林野地求生,才好得几分自在。毕竟我历来尝试的教导之中,只有这些方面,他还算能够体会一二,也不得不有所体会一二。然则……近来我也总在犹疑,怕会替他选错了路。”
说到最后,季逊眼神稍黯,伸手想摸虎头儿的脑袋,却顿了顿、改去捏他的肩膀。
那痴愚的年轻人转过迷蒙却又清澈的眼睛,回望着自己的叔父。
“俗世复杂,要学着融入其中确实难些。”
方亦耸耸肩,将一片挑去筋络的衮雒肉递过去,“在山林野外,只需避死求活,自然容易不少。你是他叔父,唯一的亲人,担下这抉择,还怕旁人口舌不成?没到时候之前,多作思虑琢磨也就够了。”
“说得是,纵然选错了,那也是他的命、我的担当……嘿,方小哥你年纪轻轻,这种老成之言从你口中说出,倒意外地让人不觉得奇怪。”季逊笑道,将那肉接了、自己咬过一口后又递给侄儿。
方亦注意仍在匕首和肉上,无谓地拉起嘴角:“说还不容易?想听,管够。”
“哈哈哈,免了免了,我季逊虽是个粗鄙之人,但让你这么个后生小辈教训不止,也实在有伤脸面。”汉子笑得畅快不已,伸手给自己和方亦的杯盏中添了酒水,也不劝酒,自己干脆地连饮了两盏。
此时,旁边那虎头儿吃了处理过的松软肉片后,眼睛眨巴着亮起来,大概也是瞧习惯了方亦,提防之情大减,竟探手过来、想直接取走方亦面前其他已挑去筋络的肉片。
“啪!”的一声响……
却是方亦毫不留情地以匕首侧面在他手上拍打了下。
虎头儿一时愣住了,缩回手、紧张地打量方亦,面上渐露惊慌之意;而见到这一幕的季逊心中微跳,但仍按捺着旁观不语,没有冲动介入。
方亦板着脸道:“你叔父难道没教过你,不问自取是错的么?”
虎头儿不安地转头去看叔父,似乎想得到帮助;但季逊绷着脸、不知在想些什么,举杯饮酒、放下倒酒,故作忙碌,目不斜视,置若罔闻。
“这肉不是不能分给你,但既然在我手上,就需征得我的同意。想吃?那好……先叫声‘亦哥儿’。”方亦以眼角余光瞥了一眼看似无动于衷、实则嘴角紧抿的季逊,因着对方给予的、并无多少凭证的信赖,也有些触动。
虎头儿拧着脸,似乎在费劲地领会方亦刚刚那几句话里的意思,期间还不住地转头打量自己的叔父。
大堂内其实始终很有些嘈杂声响,但只在这一桌之地,眼下竟像是被隔绝了一般,从动作到声响、乃至微风轻尘都陷入了凝滞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