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那突兀出现在视野中的身影，李昀的印象可不模糊。

那不正是此前见过的那个，骑了只上年纪蛊雕、不带辅助驾驭的宝具、连侍者的接引费都想抠门省下的穷小子么？

不知为何，这小子竟没被青胄军拦阻在食肆大堂内等待搜检，而是出现在了这高台边缘处，还一副缩头缩脑、形迹可疑的模样。

最古怪的是，他蹲在地上、掩着抠鼻，正端详着一团此前骑兽经过时遗留的秽物，手上拿了根树枝，间或戳进去拨弄两下……

“那小子怎么溜出来的？……娘的，什么青胄精锐，连个人都看不好？”李昀虽心知可能另有别情，但还是忍不住在心中迁怒道。

似乎是觉察到自己的注视，那小子抬起头来，朝这边望了一眼，随后古里古怪地摸了摸头发，脸上露出满是痛惜的神情，再接着，起身拖着脚步、居然就那么靠过来了，真是……

“去把那老瘸子给我找过来……”

李昀朝身边的那名师匠吩咐了一句，而后迎着方亦上前，期间还朝着周围的青胄军兵士扫了一眼，“客官，这是要去兽笼取出寄存的灵兽么？还望见谅，眼下有些不便……”

“哦——本来是，不过现在不是了。”

方亦心不在焉地应了声，又转口反问道，“掌柜是吧？你们这是……在给那些骑兽做诊断吧？有什么头绪了么……”

不知为何，李昀从这年轻人的口中听出了一股……真诚的期待！

他能明显感觉到年轻人衷心希望自己能过得好，呃，应该说，是在这诊断上有所进展的期盼，当然，眼下这俩算一个意思。

讶异地打量了对方一眼，因着那带有关怀的问话，李昀不免生出几分亲近之意，观感也发生了截然不同的转变——

这年轻人想必是个得家中长辈呵护备至的命根宠儿，从未受过世情的“熏陶”，没染上铜臭的肮脏气息，才能养出几分天真淳朴的性情。

瞧他双目神莹内敛，言语间毫无势利味道，实在是难得啊！

只不过，这么大年纪了，还玩那种无知稚童的游戏，未免…呃，那树枝还拿在手上，怎么能做到这一副坦然模样的？瞧着也不像傻子啊……

等等……如此纯净透彻的性情，可不是寻常人家的子弟能有的。

或许，这小子是从家里偷溜出来的？没准其实是个蜜糖罐子里养着的豪门子弟，背着家人偷溜出门来，所以才没有足够的钱财……

现在看来，此前那种不谙世情的样子，倒也可能是无心之失，而非是舍不得些许接引花费，也算是一层侧面的佐证……

再看他居然能在青胄军兵士的监控之下随意走动，没准隐藏的身家背景来历不凡，和这州府军伍都有些牵连……

慢着！难不成，这一群青胄军兵士打着追捕妖逆的名头，而真正的意图就是为了找寻这一位？！啧，很有可能！

如果能在此时雪中送炭，日后他家里人找来，岂不是……

一路推敲到此处，李昀突然心中一凛，想起自己正是因为如此“见微知著”的本事，才陷于眼下的麻烦之中，脸色不由得又黯然转变，思绪也收敛了几分。

“掌柜的？”方亦挑眉看着走神的李昀，疑惑地提醒了句。

“哦、哦，那什么——”

李昀回过神来，恢复往日的玲珑风范，“有些头绪了，虽然这其中颇有些意外的棘手之处，但我这栖所看似简陋，实则也藏了几位高人……这位小哥，你莫非有什么见解？”

“呃？掌、掌柜的，你怎么突然这么好说话……”

方亦不自然地缩了缩，手又奇怪地按在了脑袋上，仿佛头顶戴的是不牢靠的假发套似的，“我、我就是随便问问，好奇嘛，也、也没什么看法……那什么，灵兽妖兽这类东西，尖牙利爪、千奇百怪的，哪个男人不感兴趣？掌柜你说对吧，哈哈。”

嗯？这小哥在莫名紧张什么，看来确实藏有什么玄机……

听他话里的意思，喜欢千奇百怪的灵兽妖兽，想必是收藏珍兽的个中行家，比那飞华还是飞花宗的少宗主估计不遑多让，乃至更胜一筹。

若真按照所猜想的那样，这种还在玩离家出走的年轻人就像是一张白纸，出门在外难免遇上些挫折，却也容易被一些小恩小惠、乃至几句善意言辞感动。

不论如何，先打好点关系绝对不亏，万一这边骑兽的麻烦实在闹得太坏，没准还要靠这身份神秘的年轻人解围。

“呵，小哥就尽管在旁看看吧，只是不便靠得太近，免得惹了那些军士不快。”李昀温和地提醒道，释放着善意。

“呃……那就多谢掌柜的通融了，你真是个通情达理的好人。”

方亦拉扯着嘴角答应道，拢着的袖子里，双手却忍不住搓了搓激凸蔓延到肩膀的鸡皮疙瘩，心道今天跟这玩意儿过不去了是么？

这边交流完，面露和煦春风的李昀转过身，去搜寻先前吩咐的那名师匠，却又是一副急恼上火、嘴角冒泡的焦躁模样。

对方倒没让他多等，只不过回来的时候，身边却没领着人……

“掌柜的……”

那师匠奇怪地瞥了方亦一眼后，将李昀引到一旁，压低声音苦涩道，“那老东西不知道跑哪里去了，我找了一圈，问了一圈，他压根没在这里给那些骑兽诊疗。不，他最开始肯定是在的，但中途不知道跑哪里去了，其他人也没注意……”

“你说什么？这、这老混账，我忍了他大半年，由着他一再酗酒误事，就算是条白眼狼也该养出点良心了吧，他就这么回报我？我早该把他打出门去，狗娘养的……”

李昀只觉得眼前一阵发黑，气得哆嗦起来，可老天给的打击显然还没完——

身后食肆方向，两种截然不同的脚步声交错在一起，正沿着石板路踢踢踏踏地靠近，像是趾高气扬的牧童赶了一群鹅过来……

李昀回头看去，只见几名步伐齐整的青胄军兵士，领着七个人，正目的明确地往高台这边过来。

那些被领着的，应该都是原本待在食肆里的客人，这会却看起来带着一股跃跃欲试的味道，人还未到，已经在朝着这边指指点点。

再转头去看高台边缘那姓王的参将，他正按着腰间好似铃铛状的物件，与不知何处进行着传讯交流，十有九也正询问这些过来的人是怎么回事？

那铃铛状的物件名为“讯锤”，是一种用来即时通讯的小型宝具，乃是军伍专属的配备，但也仅限在精锐部队中，供将领和中枢哨卫等关键号令节点持有。

“讯锤”的炼制技艺十分简单，但要保证讯息只在成组相对的“讯锤”间快捷且隐蔽地传输，所需要的、能够灵性共鸣的材料，却被把持在州府官家手中。

可以说，这是一种依靠材料特性大大简化了炼制难度的宝具。

然而关键的是，类似这样的构造粗陋的宝具，却比那种需要许多小型法阵辅助配合的精密通讯宝具，例如“灵犀水镜”、“传音法螺”，都更具安全性，因为它压根没法通过技艺手段进行破解、窃取讯息。

唯一的缺陷在于：讯锤传递的讯息，并非简单直白的言语或是文字，而是一段段如声乐鼓点般的音律，即便是神识有成、经过专门训练的修士，也需要花费大量心神，才能进行双向转译交流。

因此大部分时候，有资格持有“讯锤”的将领、哨卫身边，都还会配有专门的“持令兵”，代为转译、传达来往的讯息。

甚至若非必要的时候，很多将领都宁可使用更原始简单的方式。

比如，前面在食肆里的那名年轻校尉，就还是以“传令官”、又称“旗官”通过手持令旗，藉由跑腿来接收汇报、下达号令。

眼前这位……看起来并无文儒之气的参将，居然亲自使用“讯锤”，反而比较让人意外。

说回正题，那王参将该是沟通妥当，放下讯锤，上去和那领着一群人的同僚交流两句后，便引着他们朝着右眼皮狂跳的李昀这边过来了。

“李掌柜。”

王参将粗豪地笑道，给李昀引见道，“我给你介绍下，这几位都是精通控兽技艺的高人，有名门大家，也有得过隐秘传承的散修高手，还有……呃，反正都是在控兽这门手艺上镇得住场子的人物。这不，听说咱们这些骑兽出了些古怪罕见的症状，都热心地要来掌一眼、出出主意……李掌柜，你不介意吧？”

“呵，怎么会。”李昀皮笑肉不笑地应道，看得出很介意。

“哎呀，这事也怪我。”

王参将满脸歉意地搭住李昀的肩膀，故作亲昵道，“李掌柜你知道我是个粗人，说话都不利索，更别说用这什么传讯宝具了。刚我们头儿问我这边骑兽治没治好，我费了一阵功夫告诉他李掌柜你把握老大了，结果他好像没闹明白，只晓得‘还没治好’这茬了。”

“……”

李昀脸皮抽搐了下，好不容易平复心绪、以执掌栖所多年孕育的气场风度回应道，“这怎么能怪王参将呢，事实就是如此。状况的确有些棘手，而我麾下这些师匠又一心求稳，难免需多花点功夫。不过既然如此恰好，我这偏僻的栖所居然迎来了多位深藏不漏的高人，这么难得的机会，那我也想开开眼界，大家互通有无嘛。”

那被领着过来的，乃是泾渭分明的三批人。

其中人数最多的一批共五人，乃是一名儒雅的中年人领着四名后辈，三男一女四个少年。

另外两批，则分别是老农模样的二人组，和情侣模样的二人组。

这三批人跟着王参将过来之际，注意到方亦在场，神情各异——

其中年长的三位都颇为温和地点头致意；几名少年则目光明亮、并无恶意地指点了一阵后，凑在一块在那窃窃私语议论着；而那情侣二人组中，女子神情好奇地低声向男青年询问了句什么，男青年倨傲地哼了一声，朝方亦投来莫名其妙的挑衅目光……

至于他们这些反应，李昀因为恰好被王参将勾搭着脖子说话，没能注意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