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三个身影走远，袁震旭将视线落向方亦，却见方亦正探头去看山野间的动静，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方兄弟……看起来不像是血勇之人，竟对这战阵厮杀之事有兴趣？”袁震旭问道。

“长长见识，主要是想看看大人埋下的那支奇兵。”

方亦坦承道，随后又有些担心地转头向袁震旭确认了一句，“应该能看到吧？”

“哈哈哈，那可难说。”

袁震旭大笑道，“倒是多亏方兄弟你近日来对我军骑兽的救治，解除了一大致命隐患。没有后顾之忧的情况下，别说眼下敌众不过六倍于我方，就算对面再翻上一番，我也有不动用全部底牌、将这些乌合之众打退的把握。”

“哦……那会有什么意外状况么？”方亦带着不合时宜的期待问。

“我也正在做猜想和推演，方兄弟你觉得呢？”袁震旭不以为意地反问道。

方亦缩了缩脖子：“太费神了……我还是问点别的吧，方便吧？”

“那要看方兄弟问的是什么了，有些方便，有些则不方便。”袁震旭笑道。

“唔，那我试试好了，不能吃亏啊……”

方亦也厚着脸皮笑了笑，沉吟片刻后问道，“话说，青胄军名义上要追捕缉拿的那名妖逆，现在是什么情况？已经彻底摆脱了么？我记得大人说过，若能抓住那妖逆，宁可放弃其他所有布置。”

“我能肯定他还潜伏在此间，或者说他还未从我眼皮底下脱困……青胄军令行禁止，各个环节皆有秩序，稍有差池异动便会被觉察。即便那玩意的变幻之术再高明，到了以假乱真的地步，也只能顶着所伪装的身份一丝不苟地给老子干活！只是……”

袁震旭恨然长叹了一声，眯起的眼缝里杀意激荡，“战锋一起，战局变幻莫测，那家伙有的是机会逃出生天……”

“唔，说起来，那家伙之前究竟做了什么？会让大人你这么想要杀之而后快，甚至……对眼前那些世家宗门的联合人马都兴致缺缺的样子。”方亦好奇道。

“这……其实倒没做什么。”

袁震旭耸了耸肩，“不过，有些时候，你看见一些人……只要明白他绝不可能成为同伴，你心中就自然有警钟长鸣，督促你必须除掉他，免除后患。这或许是袁某修习兵道后所激发的一种天赋吧，方兄弟应该没有过这样的体会吧？”

“嗯，没有过，难以想象。”方亦耸了耸肩。

随后，两人不经意交换了下眼神，陷入了短暂的沉默，互相对彼此所想都心知肚明——方亦在袁震旭眼中，也是这样的人。

不知过了多久，袁震旭突然朝前一步，半只脚踩在高台边缘之外，让人生出一种他要飞身而下的错觉。

“要开始了。”

袁震旭漠然看着下方轻声道，语调毫无波澜。

方亦随之望向十里开外的山野阴影，只听“嗖嗖嗖”几下箭矢破空之声为引，继而彼处那整片黑暗有如被烧沸的水那样翻溅起来。

然而，从那黑暗中传出的动静显得极为克制。

第一波的远攻交换试探，仅仅造成了对方阵中一声压抑的惨叫，其他的都是箭矢钉入树木的笃笃颤响。

接下来，相对厚重的那些黑影陆陆续续碰撞在了一起，但也只像是沸腾破开的水泡，虽然“咕嘟咕嘟”密集地响着，却始终没达到掀开锅子的程度。

“呃——就这么不亮丝毫火光地打下去么？”方亦忍不住问道。

“嗯，总得给大伙往后再见面留下余地。”

袁震旭笑容冰冷，“只要没有把对方全都吃下去的把握，就只能这么束手束脚地打过，彼此掂一掂各自有多少份量。当然，若是那些世家宗门有亮出脸面来的决心，我也不介意……撕个一干二净。”

“也就是说……大人之所以要把那支能够隐匿行藏的奇兵按着不动，是怕一下子就把对方吓跑？”方亦挑眉道。

“不全是。”

袁震旭看了方亦一眼，意有所指地笑了起来，“底牌这种东西，不说藏着往往比亮出来有用，就说一旦所有底牌都被人摸透了，之后再碰上的麻烦，也会变得更难解决。”

方亦愣了愣，而后坦然而认同地点头赞同道：“说得不错，能力越大，麻烦越大。”

两人说话间，山野间的战局变得稍微激烈了一些。

属性各异的术法从外向内如烟火绽放，效果多样的宝具拖曳着灵光穿梭往来，两者组成的攻势冲刷向青胄军礁石般沉稳的战阵，被沉默无声地承受下来，随即裹着破法弩射出的箭矢、转为倒退回去的浪潮，如此往复。

“意外，差不多该来了……”

袁震旭望着间隔越来越长的“潮涨潮落”，缓缓开口说道。

此后过了大约数十息，局面看起来没有任何变化，但方亦却没有丝毫想要腹诽的心思，因为……情况显得颇为诡异——

袁震旭说话之际，那一波被打退回去的攻势，和对方人马之后又发起的几次攻势，居然看起来没有丝毫差异，攻势间隔没有继续拉长，烈度也没有继续减弱。

不仅如此，青胄军这边的应对举止，也同样没有任何变化。

双方像是在表演一幕经过默契排练的戏码，就那么维持着机械般的规律，不断循环着同样的攻守往来……

整片天地像是被拓印入画版，并拘束在一轮走马灯的时间里。

叮——叮叮——

袁震旭以手指弹击长刀佩环，确认自己已彻底从幻惑状态中脱出后，皱眉沉吟道：“这么大的覆盖区域，不可能是幻象。”

方亦收起抵在眉间的手指，点了点头，对袁震旭的看法表示了认同：“不是幻象，应该是无形的迷神之音，针对神识知觉……大人你感知到的，也是毫无变化的循环？”

“是！这说明什么？”袁震旭望向方亦。

“说明……”

方亦捏住下巴沉吟道，“这不是单纯的扰乱知觉，而是有着某种特殊目的。”

“特殊目的？让人思绪凝滞，心念行径受到无形音律影响还不够么？难不成还能更进一步，操控神魂意志？”袁震旭半是发问，半是梳理道。

“没那么夸张，迷神之音想要达成操控神魂意志的效果，需要的条件极其苛刻，在这样纷乱的战场环境里，绝对不可能。”

方亦摇头答道，眉头锁了起来，“事实上，要获得刚刚那种程度的效果，将那么多人拖入至少十来息的幻惑中，即便算上运气的成分，也已经非常难得了。不论依靠的是术法、宝具，还是其他途径，拿得出这种层次的手段……放眼整个终南天域，应该也没几家。”

正如他所说，做出这种攻击的难度极高，投入也理所当然极大，那么，所谋求的成果绝对不可能小……

“先前那会，对方人马显然也同样受到影响，那这所谓的迷神之音有何意义？”袁震旭继续提出疑点道。

“两方人马已经都清醒恢复过来了，但无形之音还在继续……或许意味着，这迷神之音针对的另有他者……”方亦给出推敲判断道。

“不用猜了……答案出来了。”袁震旭突然眯眼冷然道，收起手中的讯锤。

片刻之后，方亦也觉察到了，答案是……青胄军的奇兵——兽魂力士战团。

山野某处，猛然有凄厉恍如疯魔、又似凶兽的嘶吼声冲破压制、接连响起。

即便隔着遥远的距离和难以稀释的黑暗，也仿佛能看见无数双猩红的眼眸，正透着难以言述的失心狂乱，要将撕咬所有眼见之物的嗜血念头付诸行动——兽魂力士在迷神之音的侵扰下，正相继脱离“掌魂咒印”的控制。

那一处区域附近，相邻的几块厚重阴影，很显然该是青胄军战阵，正被异变带动着出现乱象，而对面的人马也开始调整布置，准备朝着兽魂力士嘶吼传出的方向发起冲击。

“啧，我早该想到……能够潜匿形迹、不被虎头儿的兽性感知觉察，还能够保持追踪，且有足够制服能力的，也只能是那些拥有此类专精天赋的兽魂力士。”方亦咂嘴念叨着，敲了敲自己的脑壳。

“方兄弟这么说，不觉得有点‘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思么？”

袁震旭转过目光来，如炬火般照在方亦脸上，“以方兄弟在‘铸器’、‘控兽’两个方面的造诣，你之所以没有早就想到，难道不是因为……在你的认知之中，有太多种方式能够做到这种事？”

“呃，大人你……咳，大人看起来，似乎对眼下出现的这个状况不太在意啊？”

方亦挠了挠耳根，生硬地避开了对方的问题，这一回真的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了。

“针对神魂方面的冲击手段，对兽魂力士的效果超群，世所共知。当初兽魂力士横行肆虐、令终南天域生灵涂炭的灾祸之后，若不是有着这样一层有效的制衡手段，青胄军也绝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组建由兽魂力士训练而成的攻坚部队。”

袁震旭没有戳破方亦顾左右而言他的心思，认真配合地回答道，“不过，这么显而易见的破绽，若是指望从不被对手抓住，那未免也太过天真了。尤其是在战场上，些许破绽都会牵连甚广，乃至决定全局的胜负，也意味着无数弟兄的死伤。”

“嗯……”

方亦沉吟片刻，缓缓开口道，“我明白了……只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