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一座师门中的仙师首席,教长陆见巡素来严厉,身影既现便足以令场间肃静。
待其在崖前玉璧下立定,场间众仙徒整齐划一地躬身见礼:“陆教长。”
天光正好、惠风和畅,青山之间有子弟成群、敬拜长者,自是清朗景致。
陆见巡颔首示意后,却是一反常态地抚须感叹道:“众位今日难得再度齐聚,相较当初入院之时已是另一番面貌。三载时光,悠忽而过,不觉已是分别之期……三年间,你等之中有不少人,老夫竟只见过寥寥几面而已。然大道薄凉,只盼今日之后,诸位就此离去、切莫回头,与老夫天地相忘便是。”
陆见巡此话乍听冷漠,实乃祝愿门下弟子名登金榜、奔赴前程,而无需再于修真院中熬上三年、等待下一届考核。众人见这位平日里不苟言笑的教长竟也开始打趣,不免既惊奇又感慨,最后尽数化入会心笑容中。
“好了。老夫的脸面无可堪欣赏之处,便不耽误时间……这就放出金榜。”
待紧张的氛围缓解后,陆见巡恢复往日作风、干脆地转入正题,将手中的那长轴向着身后的玉璧一抛。
只见此物一边迎风展开、一边没入了玉璧之中。
随即那玉璧表面的氤氲流转着晕开到边缘,像是被无形大手抹过,露出光洁剔透的玲珑实质来。再接着,那上面映照出了硕大的烫金文字,一行行地从下往上缓缓升起。
最先出现的那行显示的是“标头”,依次为:
修者姓名炼丹铸器制符御物控兽布阵知机行气结召施术】
修者姓名后面的十个词汇,正是修真问道所涵盖的各个技艺法门。早在沉霄之战爆发之前,旧仙庭便已经集结圣贤天师,将世间所知、与修真问道有关的技巧进行分门别类,可称伟业。
从第二行开始往下,则逐一对应参与“问道之试”的仙徒修者,依次显示他们各门考核的评断结果。
照以往惯例而言,会根据题名的高低顺位,来决定名单升起的先后。
此时排在第一位的成绩已经缓缓升起,赫然是——
庞玉瑾甲中乙中甲上甲上甲中乙下甲中甲上甲上甲下】
这就意味着,庞玉瑾在此届“问道之试”的考核中取得了个甲等,且名列于此份金榜榜单的第一位。
“是庞玉瑾!个甲等、四个甲上……这数目与上一届井宿星区的状元相当,只可惜甲里头有个下啊。”顿时有人惊叹又惋惜道。
“那个甲下并非重点,关键在于庞小姐所得的两个乙等是落在大门……而上届状元的两个乙等,其一却是落在玄通小四门中,这分量可是有差距啊。”又有一人插嘴道。
“但你们不要忘了!此届考核章程有变,这成绩未必不能夺魁!”有人提醒道。
此话一出,引来不少附和:“确实如此!如此说来,本届井宿星区的问道状元,兴许真能被我们青崖山院收入囊中了?”
“极有可能!我听闻‘云姥山院’本届并无极其出众的人物。”有人兴奋道。
眼下这群仙徒所在,本就是青崖山院最顶尖的师门。他们中的头名,确也无需再与院内其他师门相提并论,所忧虑的只有井宿星区风评第一的“云姥山院”而已。
至于他们口中提及的大小门,则指的是十项考核在修士心目中的权重区别。
虽无明确的定义,但“炼丹、铸器、制符”所归属的“造化三门”,以及“御物、控兽、布阵”所归属的“驱策三门”,在修真者眼中不仅更难、而且更受重视,因而被习惯称为“六大门”。
与之相对,“知机、行气、结召、施术”则被称为“玄通小四门”。甚至有人认为,“玄通小四门”的总和正构成了修士的自身基础战力,不如并为一门来看待更为合理。
可谁知,这小四门尚未露出合并的迹象,反倒是在本届问道之试中,“造化三门”和“驱策三门”的考核用时先被汇总计算了……
总而言之,十门问道考核涵盖了一名修真者的各项才能。
考核获得的甲等评断越多,则证明该修真者的才能越全面;若能得到十项全甲的考核结果,依照古纪元时期的旧仙庭规矩,那是可以直达天听、受赐金甲的无上荣光。
终南天域历来沿袭旧仙庭的取仕准则、看重通达之材,这也是为何:此前方亦“精深专研一门,才是未来出路”的论断,会引起莫大关注议论的最大缘由。
回到正题——
有些出人意料的是:星区状元将归属同院,这一可能所引起的喧哗骚动,竟没过多久便平息了下去。
这其中有很大部分缘故在于当事人的淡漠,庞玉瑾那张清丽面容上几乎没有展露出情绪变化,实在是令人觉得扫兴;而与此同时,正有另外一个更富戏剧性的戏码,渐渐抓住了此间众人的心神注意——
方亦的考核结果会是如何?
在旁抚须观望的教长陆见巡知机敏锐,隐隐觉察到了这股奇怪的情绪暗流,但他并不知晓先前在这道场中发生的状况,所以仅仅略感疑惑而没有过多在意;只当是庞玉瑾那性子不讨喜所导致的气氛遇冷,比自己所料想更甚罢了。
没多久,玉璧上的金榜名单又从下方升起了五六个。
排在庞玉瑾后面的第二位,成绩逊色不少,虽同是甲,但少了两个甲上之数,其他方面的差距自不必提。
当然,哪怕第二位的差距再小,除了其人自身外,也难以勾起旁人多少关注;自旧仙庭去后,终南天域被更加务实的世家宗门所把持,第二的榜眼、第三的探花都已经淡出众人认知。
然而,人群中正隐隐压着一股诡异的躁动,那是某种奇怪的期待。
第十个名字在玉璧底端升起,只有七个甲等……却仍旧不是方亦。
最开始是蚊蝇般的议论声,而后渐渐嘈杂了些;同时许多目光从开始漂移,而后陆续辨认锁定了方亦、关注着他的神情变化。
陆见巡旁观者清,自然捕捉到了这种异状,并且很快便想通了大致的缘由——
方亦在青崖山院中的声名不小,但这声名并非他于人前展露才能所得,却是从那些授业仙师口中流传出来、令众仙徒耳濡目染获知。
只因他极少参与仙师的授业讲课,却习惯于谦恭地登门拜访、求教一些直达精髓要义的艰深疑问,令教导各门的仙师解答之际左支右绌、苦不堪言;偏偏面对任何考校刁难,他都游刃有余,而所请教之处也从不无的放矢,令人难以推托。长久之下,从诸位仙师处透出的喟叹和赞誉口风,便为方亦戴上了天纵之才的光环。
然而,这家伙行踪低调、神出鬼没。连那些试图代所属世家宗门、对其进行拉拢招揽者费尽心思,都难觅机会;更别提其他想要慕名讨教的同窗,始终只能毫无反抗之力地屈辱折服在诸位师长替他打造的阴影之中。最可恨的是,据说他还曾和不少样貌姣好、家世出众的女仙徒有过亲密情缘,虽然从不张扬、且最后都不了了之,但也难免勾起许多嫉恨。
试问这如同压在心口的巨石,有朝一日将跌落粉碎时,岂不让深受其苦者拍手称快?
陆见巡捻须暗叹,却也想不出有什么介入其中的理由。
可怜当事人方亦并不清楚自己这些孽账,只当是先前那番言论流传的后遗症;他以为众人正结合金榜的揭露、再度思忖自己此前所作的论断。
其实,两人的猜测合并之后才是全貌。陆见巡的所知所想是根源,而方亦不久前引发的局面则在加深怨念的同时暴露了自己。
标靶已经立好,箭矢就绪、弓弦拉开,只待号令——方亦的成绩显露。
最终射击前的这段等候,对于场中那些怀抱着荡除心头阴影的意图者,既是戒备翻盘的缓冲,也是蓄力满弦的过程!到尘埃落定的那一刻,无数尖锐的言语之箭将瞬息齐发,势必给予目标千疮百孔的痛击。
玉璧底端的界限,好似不断被跳出的字幕撩拨,有如一下一下微颤的弓弦。
道场间的气氛显得诡异而凝重,随着又有十个名字及其所得评断成果显露,那些关注目光和窃窃私语也逐渐肆无忌惮起来。
哪怕因困倦潮来而显得有些迟钝,方亦也无法不意识到自己正成为异常的焦点,更何况还有几道蕴含关切安抚的别样目光提醒。
唯一的问题是,他还是没有摸到造成这局面的线头。
好在……有人将它递了过来——
“方兄!怎么回事啊?”某个声音高喊着。
随后,刘允披着无数视线快步过来,抓住方亦又重复了一遍:“方兄,怎么回事啊?”
方亦一脸无辜地反问道:“唔……刘少,你说说是怎么回事?”
“嗯——?看方兄你这云淡风轻的样子,莫非对此局面早有预料?难不成……问道考核之日,方兄你压根就没去?误了时辰?或是状态不佳,未能赴考?所以这金榜上才没有你的名字?”
刘允眨巴着眼睛奇道,成串的问题推涌下,总算引出了关键的那一个。
如此猜测的可能性顿时令场中声息一滞,无数目光紧锁此处。在周遭屏息以待的安静氛围中,就连仍在变换的金榜都失去了该有的吸引力。
方亦愣了一瞬,失笑回应道:“刘少真是会说笑,我若没去考核,今日还来看放榜做什么?金榜上没有我的名字,那自然是因为……名次靠后、还没显露啊。”
从来是这种坦然直白的答案,最令人难以招架,以致于周围生出一阵古怪声响,仿佛被掐住脖子的长颈鹅在挣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