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姑爷,都准备好了。”
不多时,黄氏家仆敲打雅间房门,出声知会道。
“知道了,在下头等着吧。”
曹非朝门外应了声,随后转过头来,犹疑了片刻,看向方亦道,“方学弟……内子此前说的那些,都是过去的事,且多有偏颇。云秀仙师品行如何,你该比我清楚,切莫因旁人的流言蜚语生出芥蒂。”
“呃……”
方亦闻言愣了愣,随即眨眼笑了起来,“曹学长,你自家的事都未打理清楚,就不必为学弟我操心了吧?更何况,我和云秀姐之间嫌隙与否,若连你这两句干巴巴的劝导都能起作用,那才令人担忧。曹学长,实话与你说吧……”
话声压低,但依旧清晰,像是刻意要让旁边有些心神不宁的郑云秀听见,“学弟我自问并非那种一心一意的类型,只不过云秀姐如此佳人,我才不会笨到……因为别人非议些什么有的没的,就舍得放手呢。”
曹非微微一怔,目光中露出一丝复杂之色,最后摇了摇头,对方亦这种戏谑之中却又透着认真的腔调表示无奈。
“那方学弟、云秀仙师,就此别过了。”
说完,曹非将黄春盈在怀中抱稳,转身出门下楼。
方亦目送他离去,转回身来,正对上一双饱含审视意味的眼眸。
“怎、怎么了?”
眨了眨眼,方亦露出一副正经之色,“云秀姐被我刚刚展露的男子气概吓到了?”
“是呀,吓得一颗心……”
郑云秀在桌旁支起一只手、捧住半张脸,歪着头像是个好奇发问的小姑娘,“……小鹿乱撞似的呢。原来方大公子,生起气来会打女人呀?”
“咳,那不是不能弱了气势么。”
方亦尴尬一笑,凑到桌旁坐下,满是讨好意味地解释道,“那种时候,她要是耍赖撒泼,我还真没有什么好办法,总不能让云秀姐你跟她放对吧?”
“哦,那就只是说说而已?真可惜……”
郑云秀轻叹了口气,手指妖娆地从方亦的手臂上划过,停在指节上细细摩挲着,“奴家还想找个时候,见识下方公子打女人的手段呢。”
“……”
方亦别开视线,艰难地吞了几口唾沫,转移话题道,“咳!我真是替曹师兄不忿,被那种贱人拿捏着……”
“嗯?原来……”
郑云秀缓缓收回手,声调哀怨,“原来方公子是与那曹学长惺惺相惜,却不是为了奴家出头啊。”
“……云秀姐,你再这样,我、我……”
“哦?方公子……想在这种地方,对奴家做些什么呢?”
呼吸急促、血气翻涌,凳子翻倒在地
“我、我去给你买点吃的!”方亦起身、撒开腿夺门而逃。
郑云秀垂下眼帘,从青瓦盆里捧起烫好的瓷杯,贴在自己脸上感受那温度,而后慢慢地歪过头枕靠在午后的暖光里,露出既像猫又像狐狸一样慵懒的笑容
“真够笨的,那女人明明是被故意宠坏的……男人嘛,没一个好东西。”
……
自申时开始,碧磷城最内侧、葫芦嘴处,那丹炉样式的建筑“药师境山堂”,顶上就有异象生出,浸染云霄。
那异象正如丹经所云:七返返成生碧雾,九还还就吐红霞。
丹气形成的碧雾红霞层层交错,远望有如登天之阶,从那山壁高处的殿堂穹顶、铺展至云深不知处,仿佛真有“药师仙境”静候于长天之上,广邀此道英杰前往相会
毫无疑问,此景正是“丹材集会”开始的讯号。
碧磷城内各处,陆陆续续有炼丹师匠排众而出,大多在端正地整理仪容之后,以一副庄严肃穆的神情、向着丹气云阶方向而去,瞧着颇有几分将要登台受封、得道飞升的架势。
“那丹气消散之际,便也意味着集会结束,你到时去内城找我。”
郑云秀将进入内城的“副帖凭证”递到方亦手中,叮嘱一声后,在他戏谑的眼神中简单地理了理睡皱的衣裳,嗔怪地哼了一声,转身下楼。
方亦打着呵欠、踱步到窗台处等了几息,看着郑云秀柔美的身影出现在街面上。
女子心有所感、回眸朝他看了一眼,这才步履轻盈地加入了那群炼丹师匠的行列中,丝毫没有刻意作态,相较之下却更清晰显出尘仙姿。
直到这一幕风景远去不见,方亦揉了揉作为睡枕、被贴靠了近一个时辰的肩膀,回到桌边,一边吃着剩下的各种并不果腹的餐点,一边百无聊赖地想着……稍后该去做些什么来消磨时间呢?
与此同时,有两拨人正在探寻他的踪迹……
……
……
碧磷城外城区,档次最好的“拈花楼”顶层。
天字二号房。
“郑少,有信了!在内城入口附近守着的人刚刚来回报,说看见云秀仙师了,她已入城参与集会,但那方亦并未和她同行。”
柳元推门而入,向站在窗边遥望远处丹气云阶的郑昊道。
“很好!换言之……”
郑昊背负双手,依旧凝望云端,只在嘴角露出一丝淡薄的笑容,“那姓方的眼下,乃是孤身一人留在这外城市集某处。真是天助我也。”
“恩,确实如此……”
柳元点点头,随后又有些忧心道,“不过,听说就在我们抵达前不久,城内发生了一起冲突,说是沥川刘氏的护卫和一伙外来的粗汉起了争端,双方大打出手、场面一度十分激烈。事后,此地的管事者从内城调了批护卫出来,声明不许再有同样的事故发生……”
“恩?沥川刘氏,来的是刘允么?”郑昊偏头问道。
“应该是他,说是他领着傅林陆家的表亲来此游玩,他那表兄先招惹上了对方,刘允带着护卫赶来助阵,对方却不买账,双方一言不合就打了起来。听起来当时那刘氏护卫人数占优,却没从那伙人手里讨到便宜。”柳元道。
郑昊挑了挑眉,嗤笑道,“呵,果然是个废物,连伙外来的粗汉都应付不了。沥川刘氏好歹算是井宿豪门之一,他爹的脸都被丢尽了。他现在人呢?会否和那方亦在一块?”
“据说他那边出了伤员,所以带人回去了,并未逗留此地。”
柳元摇了摇头,而后又带着小心绕回正题,“郑少,我想说的是……眼下街面上有不少从内城调出的护卫巡逻,我们、我们恐怕不好对方亦当街动手吧?”
“……”
郑昊眉头一皱,脸上浮现不悦之色,但最后还是缓和道,“我自然也没有大张旗鼓的意思。总之,先把人找到再说。”
“恩,我已吩咐底下的人,一有发现就立刻回报。”柳元道。
……
几乎是一墙之隔,天字四号房。
房间里的是一男一女,坐在满是珍馐美食的桌旁。
那少女像是一块蒙尘的璞玉,姣好的面容透着没有血色的病态苍白,毫无打理的毛糙长发简单地扎成一束垂在脑后她身上的衣裳材质上佳,但很显然从未得到过足够的爱护,到处都是脏污、血渍,以及破损……
此刻,少女正不顾形象地埋头狼吞虎咽,如此一来,面容受到遮掩的她,越发如同一个瘦弱的小乞丐,只是捡了件富贵人家舍弃不要的衣裳穿。
桌子那头,年轻男子看起来虽然也有些风尘仆仆的味道,但从上到下都拾掇得齐整干净,像是个出门游历归来的世家公子。很显然,要不是身边有这男子同行,只怕少女根本跨不进“拈花楼”的大门,更别说坐在天字房内吃喝。
和少女恰好相反,年轻男子面对满桌的美食,却根本动也不动,只像是泥塑那样端正坐着。
唯一令人觉得好奇、甚至生出些……恶心感觉的是:男子的两只眼睛,正如同作怪般无规则、高频率地转动抽颤个不停。
若是更加细致地观察,则会发现他此刻的眼睛和常人不同,由无数难以辨别的微小六边形组成,正如某些虫类的复眼。
“呼”
就在这当儿,男子陡然阖上眼帘,吐出一声疲惫的叹息,继而伸手搓揉起流淌泪液的内眼角。
“恩?哈嘛枣度莫,督座莫有咯。”
少女鼓着腮帮子,一边咀嚼吞咽着满嘴的食物,一边挤出含糊的言语。
“……我说洛鱼姑娘,麻烦你像个正常女孩子行么?”
男子微微抬起半只眼皮瞥了下少女,没好气地斥责道,“你这叽里咕噜的,比掉进水里快淹死的夸父族,用石鼓语喊的最后遗言还难懂。”
“哦……唔库库库。”
少女闭上眼睛,努力地往下一咽,紧接着……像是上吊的怨妇般,脸色发青、鱼眼暴突,双手对着喉咙处抓挠起来。
“……”男子无语地扶住额头,摸索到桌上的酒壶,推了过去。
“咳,咕呼……”
猛灌了一大口酒的少女,总算长舒一口气缓了过来。
只见她一阵后怕地将胸口拍得邦邦响,但嘴上却急不可耐地重复道:“我是问:还没找到么,川妈咳,川哥哥?都这么久了。”
“找死还得喘口气呢……”
洛川按摩着眼睛,讥讽地哼了一声,而后撇嘴回答道,“导视虫的操控虽然占用神念不多,但同时分辨六十多对虫眼捕捉、传递回来的所见景象,对我的心力耗费太大了。光是让它们分布停驻在各处街口守株待兔,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就已经把我折腾得快要吐了。”
“唔,六十多对……”
洛鱼皱巴着脸想了好一阵,最终摇了摇头,“我想象不出来,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吧。那你要歇会、吃点东西吗?不方便睁眼的话,我喂你。”
若不是熟悉少女的性子,洛川大概会把这两句话当成某种恶意的嘲讽。
身为一名以身饲虫的“巢师”,想要得到旁人平常心的对待,可谓奢望。
可偏偏他最无法忍受的,就是别人用异样的态度对待自己,不论是轻蔑、嫌恶、畏惧,还是同情等等等等,都会让他生出难以自制的愤恨。
然而,某种程度而言,眼前的少女属于更加不正常的那一方,别说平时毫无芥蒂的目光了,即便洛川脱去衣裳,露出身上几处密密麻麻的虫孔,估计她也只会歪着头看得津津有味。
单凭这种能够让自己松弛下来、忘记自己是个畸形异类的性情,洛川就无论如何都没法对少女生出任何脾气,甚至有时候他也忍不住把对方当成妹妹、乃至女儿来看待,而忘记她其实是多么可怕的一个……女疯子。
“咿你不要这么小心眼啊!”
见洛川没有回答,以为他是犹豫的少女咂嘴道,“我才不会幼稚到趁你闭着眼睛,故意捉弄你、给你喂奇奇怪怪的东西呢!”
“……”
洛川闻言嘴角抽了抽,没好气道,“这叫小心眼么?这、这……不是,你不说还好,你说了之后我怎么更担心了?此地无银三百两你懂么?”
“切”
洛鱼姑娘嗤了一声,动手撕下半条喷香肥腻的肉排,“不识好人心,那就别怪本姑娘不孝了啊。我自己还没吃高兴呢,哧溜谁西幻里里,吧唧吧唧。”
“你不稀罕理我,不要紧!”
洛川深吸一口气,咬牙切齿、深恶痛绝道,“可是你吃东西,能不能……不要吧!唧!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