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三章 吴肃普(1 / 1)七声汀汀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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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间的日头正毒辣,因此十里亭里只零星地歇了几个路人。

这十里亭位于城外十里处,说是一个亭,其实不过是供过往旅人暂时歇脚的简陋木棚,棚里的三两个过路人正吃着旁边摊贩卖的茶果解渴,一边打量着眼前的黑衣人,一边窃窃低语,只因那黑衣人的打扮着实奇怪。

这天气本就酷热难耐,人人都恨不得袒衣消暑,可偏那黑衣人将一身捂得严严实实,就连脸上都蒙着面纱,真真怪异非常。

而这位黑衣人,除了十六,还能是谁。此时她正惬意地躺在一把藤椅上,身侧放了一张精致的雕花小圆桌,桌上有水果点心各一碟,外加美酒一壶,三样东西又分别放在三个盛满冰块的雪白瓷盆里,丝丝凉气从冰上升起,外人只消只看一眼便觉得暑气全无了。

这些东西都是十六特意从家里搬来的,坛清和桃碧替她布好茶点就先离开了,只留了一匹马给她回家时用。那马颇有灵性,被她松了缰绳,此刻正在远处的林子里闲散游荡。

那些行人的议论她自然是听在耳中的,不过她从来也不在意外人眼光,当然也不会把这些猜测放在眼里。况且此时正是午后最热的时候,连吹来的风都是烫的,她连睁眼的力气都懒得出,只有一下没一下地摇着蒲扇,昏昏欲睡。

烈日当空,连小路两旁的草木都被晒得蔫蔫的,树丛中除了蝉鸣别无它声,偶尔有风吹来也是挟带着滚滚热浪。

不知过了多久,远处传来“辘辘”的车轮声。一个布衫车夫急忙将马车停在树下,只见一个身形单薄的男子从车上跳下来,头也不回地跑入树林中,没一会儿,林中就传出了呕吐声。

另一个仆人打扮的少年紧跟其后,半刻钟过后,他就扶着先前那个男子走出树林,左右张望之下,见前方便就是十里亭,又赶紧搀着男子向这边走来。

那男子面色苍白,脚步轻浮,看起来十分虚弱,大概是生了什么病。

两人缓步进来,那仆人先环顾一周,见亭中各处的木凳上已经坐满了路人,只有十六的对面还剩下一张椅子,但一眼就能看出来是私人物品,况且她的衣着又十分怪异,大热天的还把自己捂得这么严实。若是平时,大概他打死都不会接近这种怪人一步,可现今情势逼人,虽然有些为难,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他正要犹豫着要不要开口求助,却见十六拿扇指了指那张藤椅,淡声说:“既然你家公子身体不适,我便把椅子借给你坐坐吧。”

仆人听她说话的声音十分奇怪,不禁有些惊讶,但还是感激道:“多谢先……多谢恩公!”说着,赶紧扶男子坐下。

那男子虚弱地靠着扶手,面有薄汗,且四肢无力,看起来十分像中暑了,虽然症状不重,但在这荒郊野外,他一时间怕也是很难找到大夫医治,如果拖延太久,恐怕也会伤及身体。

十六好歹也是修道之人,自然没有见死不救的道理,于是又摸出一个瓷瓶放在桌上,推到两人面前,说:“你们若是不嫌弃,可以试试这药,只是药丸需送水服用,我虽然愿意借杯酒给你吃药,但你还是不要冒这个险比较好。”

那仆人不知道该不该接她的药,倒是他的主人还强撑着一丝丝意识,哑着嗓子,轻声道谢说:“……多谢先生相助与提醒。六味,把药给我吧。”

名叫六味的仆人这才点点头,掏出随身水囊喂他吃了一丸。这主仆两人正忙着,却见一直懒懒散散坐着的十六突然起身。六味吓了一跳,还以为十六要做些什么,可十六只是伸手正了正衣冠,不慌不忙地走出十里亭,将一辆过路的马车拦在了道路中间。

那马车本就行得慢,忽见有人胆大拦车,便悠悠停了下来。车前坐了一老一少两名仆人,看清来人是十六后,皆是一惊。

较年少的仆人有些怕她,但那老仆还算镇定,只微微一愣,又转头对车内低声道:“老爷,是国师来了。”

“国师?”帘后传来一个老翁的声音,听起来虽然有些苍老,但幸好,也不至于过分颓败,“国师大人,吴某如今位卑人贱,不知国师今日屈尊前来,有何贵干?”

十六听出他语气里的心灰意冷,只笑了笑,道:“屈尊倒说不上,只是吴大人曾不辞辛劳、风雨不改、数年如一日地弹劾我,如今忽然辞官而去,我竟也有了些惺惺相惜之意,因此今日特来为吴大人送行,还请吴大人给个薄面,出来一见。”

吴大人沉默一阵,终是长叹一声,道:“既然国师都这样说了,老夫又怎敢不给国师面子,这就出来罢。”说完,一把掀开车帘,由老仆搀扶下车。

吴大人大概六十多岁了,两鬓斑白,眉眼平和,只着了一身褐色布衣,往日十六见惯了他一身官服的凛凛正色之状,今天忽然看他家常打扮,才惊觉他其实也与普通老人家没什么两样。细细看来,不知是没了那身官袍遮挡,又或者已经心灰意懒,他看起来突然苍老了好几岁,连身板也有些佝偻,竟与她印象中那个严肃板正、甚至敢指着她鼻子大骂的吴肃普有些不同了。

老仆低眉看了眼十六,担忧道:“老爷,不如我陪你一起去吧。”

吴大人摇摇头:“你和不白就在这里等我吧,我去去就来。”又对十六说,“国师,请吧。”

十六指向木棚,说:“烈日炎炎,还请吴大人移步十里亭内,我已设好果酒招待大人。”

棚内此时只剩了两三个路人,见两人一起进来,也不免有些好奇。而先前歇在椅子上的那主仆二人不知何时也已经离开了,只在桌上留了一块玉佩。

旁边一位行人见她拿起玉佩,便好心开口解释道:“这是方才那位公子留下的,他让我带话给你,说谢谢你今天帮他,如果哪天你有麻烦了,就带着这块玉佩去城内疏云阁找他。”

“多谢转达。”十六朝那路人点头致谢,抬眼望去,只见那主仆二人的马车已经走远了,便收好玉佩,对后一步进来的吴大人道,“吴大人,请坐。”

吴大人一进来就看见她布置的那些冰镇果酒,略有不满地皱了皱眉,张口便是一句讽刺:“国师真是好兴致,来此郊野之地也甚是铺张。”

十六平日在朝中听惯了他的嘲讽,此时见他出言责备,才终于找回了几丝熟悉的感觉,却笑了笑说:“其实还是吴大人见识得少了,这怎么能算铺张呢?本国师府上拿来消暑的冰块到处都是,且屋内处处以绡纱覆窗,绫罗裁帐,那才叫铺张呢。”说完,她笑吟吟地到躺椅边坐下,指了指对面的长椅,道,“吴大人,还是快请坐吧。”

吴大人敛衣坐下,面色和蔼地微微一笑,嘴里却依旧不肯饶人道:“国师奢侈铺张,却不以为耻,反倒大肆宣扬,此种从容态度,老夫确实也是见识得少了,也真是望尘莫及,打心底里佩服。”

十六明知他是在骂自己脸皮厚,却是好脾气地笑了笑,边斟酒边说:“吴大人说得对,既然您老人家马上就要离京了,若是心中还有什么对我的不满,不妨一齐说出来,免得憋坏了……来,试试这杯酒。”

“有劳国师。”吴大人眉头微微一跳,见她突然态度放软,也不知道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也不回答,只耍赖似的突然转换话题道,“嗯?桑今好酒?不愧是国师带来的酒,果然也是上品。”

“招待吴大人自是要用好酒,就是不知道在吴大人心里,你我的交情配不配得上这杯桑今?”十六听他将自己方才的问题一笔带过,也不做纠缠,只感叹道,“此去一别,大人与我可能再无见面之日,今日大人肯下车同我喝完这一壶酒,已经是看得起我了。”

吴大人捻胡一笑,面上也颇为感慨,略带自嘲地说:“其实国师今天愿意来看我,我就知道自己已再无回京的可能了。只是老夫在朝为官数十年,没想到临了之时,竟是国师请我喝了这最后一杯送别酒。”

十六看他面有憾色,也笑叹一声:“吴大人,不管你怎么看,我只觉得,这是我的荣幸了。”

吴大人听她这么说,也笑着摇摇头,又举杯道:“国师,请!”

吴大人这一番举动,无意带了示好的信号。

十六心中感动,也举起酒杯,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酒盏之间,两人心中那些如藤曼般缠绕在心上的嫌隙与怨言,忽然神奇地渐渐地消散开来。

又喝过几杯,吴大人见她每喝一杯就要撩一轮面纱,十分麻烦,忽然有些欲言又止。

十六觉察到他的面色有异,便笑道:“吴大人,既然以后你我再无相见可能,你不妨直言相问,我能做到的,一定据实相告。”

“好。”吴肃普也痛快,听她都这么说了,便直言道,“国师,虽然我马上就要离开了,但是心中还有一个已经好奇许久的问题,今日便想问出来,还希望国师能回答。”

“吴大人请问。”她面色不改,只微微笑着。

吴大人低头想了想,便问道:“国师,你……你是否来者不善?”

十六似乎是早知道他会问这个问题,只笑了一声,摇头道:“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我意不在朝堂之上,且当今圣上也是明君,莫非吴大人还真以为皇上可以容忍我兴风作浪吗?”

吴肃普笑着摸了一把胡子,说:“国师怎么还反将我一军,圣上明德仁厚,自然不会轻易为人蒙蔽。可我还有一事不明,既然国师无心插手朝事,那为何会在十多年前突然接任青松子的玉磬门门主之位?玉磬门自本朝开国以来,一直负责主持朝中祭礼与大典,说话颇有分量,真正无意朝堂之人,又怎肯接手此位,与众臣斡旋于朝堂内外呢?”

“此事说来话长。”十六轻叹一声,面上的表情看起来也是真心实意,慢慢解释说,“我与青松子虽一早相识,可也已经很多年未曾相见了,却没想,竟在十五年前重逢于顶天峰之上。当时他正与一山妖缠斗,若不是我即使出手,只怕早已命丧黄泉。当时他便向我感叹,说自己平日虽读万卷书,可真正遇事降妖之时,却总感笨拙无知,大叹读万卷书却不如行万里路,也因此萌生了游历四海之意,只是苦于门下无人接手掌门之位。也正好,他之后就帮了我一个大忙,我推脱不得,只得同意替他看守玉磬门,直到他游历归来。”

听完这一长段话,吴肃普虽有些半信半疑,但见她言语神情皆十分真挚,又不得不信,半晌才开口道:“国师今天这番话,老夫已经听在耳里了,但还请国师说到做到,也要将这番话记在心中才好。”

十六点头一笑:“那是自然。”

两人又喝过一杯。话说到这个地步,两人也算是倾心相谈了,她忽然想起自己与吴肃普多年来的那些争锋相对,又有些遗憾地叹了口气,说:“可惜你我向来水火不容,不然怎么也能做个‘酒肉朋友’。”

吴肃普只微微一笑,说的话却比她更清醒,想得更明白:“国师今日能有此番感叹,不过是你我之间已无纠葛,而我也再不成气候罢了……朋友不敢当,我只希望国师从此能尽忘前事,你我今日一别,从此也再不相见了吧。”

十六知道他讲的这些全是肺腑之言,虽然感慨,也只是点点头,不再多说朝堂及过往纠葛。

两人又闲谈其他,酒过几轮,言提虽浅,但也交谈甚欢。

桑今酒尽后,十六将送吴肃普送回了马车前。吴肃普临上马车时,又停下来,回身对她说:“国师,今日多谢你来。”说完,他露出一个亲切而和蔼的笑意,似乎已经不再是那位固执而带着敌意的吴大人,而是路边一位平凡而含带善意的普通老人。

十六心下一动,本想再说些什么,但只笑了笑,也柔和道:“吴大人,希望我们后会有期。”

吴肃普闻言,略一停顿,笑着说了句“但愿吧”,便转身上了马车。

其实两人心里都清楚,此地一别,他们大概是再也不会相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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