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在无法推辞,李子瑜便问他:“涛哥和敏姐呢,去哪里唱,几点到几点?”
黄德权揉了揉肩胛,龇牙咧嘴地:“胡敏家训严,要回家交人,徐涛有约,都是公司年轻人,就公司附近,不远,时间看安排。”
李子瑜没再搭理他,就算作默允了,黄德权自觉无趣,又和阿珊叨叨,说:“听说没,下属的物管公司,杨总被调去深圳办事处。”
阿珊稍显错愕,嚼着米饭,说:“是助理总裁,杨建平吗?前两天还上来缴月度的花费报销单,不会这么突然吧。”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小黄往后一靠,盘起双手,说,“你们这些小年轻呀,也不去打听打听,杨建平何人也,上世纪七八年随总部执行总裁李欣,二人合力从德信传媒虎口中,竞标夺下年度订单,一举扭转公司颓势,也别管当时用的什么手段,这一仗足以震慑圈内,后来李欣叛逃韩国巨匠,总部启动了法院审查机制,冻结李欣资产,锁止工作签呈,阻扰他前往敌方公司,可由于证据不足,在合法的跨国劳动仲裁后,仅仅禁止向行内透露任何关于秘密级别的商业合同与技术,李欣的出走,直接影响了杨建平,杨建平与李欣即刻划清了干系,即便如此,明升暗降,仕途一路走低,除名总部董事会名单,下放到广州,后奔转物业,现今再做调整,每回如此,部门皆有调整,这说明一件事儿。”
“什么事?”
“总部对广州不满,要动刀子!”
阿珊眨眼,一口肉咽下,说:“不会吧,这是预备裁员?”
黄德权耸肩:“难说,现在还不知,值得一提的是,杨建平提拔了同年代的何峥,何峥又在不久前揽下大将崔甡。”
何峥是知道的,董事会二把手,据闻此人做事向来雷厉风行,上一年代的龃龉纠葛,自当不便多加言辞,李子瑜不禁问他:“谁是崔甡?”
“崔甡还不知道?枉你在媞莎混日子。”黄德权挑起筷尖,指向她,说,“总经理尼尔,他的中文名。”
李子瑜噗嗤一声,嘴里一口水滋到两米开外,余剩的全沥出唇角,阿珊顿觉好笑,抽一张纸递给她,讲:“崔甡崔甡,这乍一听,怪像是替人接生的活儿。”
“杨建平表面只执掌物业,实际还是总揽广州分部,前任总裁杜仲,事儿不分大小,皆须问过杨建平,孰人不知?崔甡接替杨建平在广州分部的总裁职位,想来也是何峥的主意,管理层重新洗牌未必是坏事,希望别殃及池鱼便好。”
黄德权停顿下来,突然话锋一转,神秘兮兮地压低了声线,朝她俩道:“对了,你们有听说最近口口相传的斯兰达人吗,夜宿的女孩,独自走在无人的街上,身后有一道急促的呼吸,那是一个身高超过三米的家伙,没有脸,手长过膝,如影随形地尾随女孩......”
他一边讲述,一边蓦然抬起胳膊,双手反剪住脖颈,吐露的舌苔满是颜色不均的色素,刻意令声线更为沙哑:“怪物突然就伸出魔爪,那魔爪柔软得更像是触角,不顾女孩的挣扎与求饶,将其拽入黑暗里扼杀,吮干她身上的每一滴血液,再把尸体高高悬挂!”
阿珊不禁打了个寒颤,比了个住嘴的手势,她没好气地说:“停,像这种子虚乌有的恐怖元素,适可而止吧。”
“哈哈,开玩笑,开玩笑。”小黄顿一顿,又阴恻恻地道,“不过也说不准哦。”
“黄德权,去死吧你。”
阿珊上去又是一摆拳。
午餐这一顿,是在阿珊和小黄的闹腾下吃完的。
下午的工作并不忙碌,从厕所回到座位,接到明瑞品牌方的电话,对方由于货轮遇上风暴,离岸推延,法国的彩妆将由周五改到下周三,我思虑一番,推敲一遍日期,还有盈余,便答应,搁下话筒时,倏然想到尼尔,踌躇少倾,在微信上问他脚伤如何。
他回得倒是迅捷,说:“工作闲聊,扣工资五十元一次,以儆效尤。”
李子瑜一时语塞,心里难免有些不是滋味,自己这是好心当作驴肝肺了,不值当,正待放下手机,尼尔又再发来讯息:“鉴于你懂得礼貌,团结互助,功过就相抵了,现在持续恢复中,谢谢你的关心,但是答应我,下次你要再“飙拖车”,一定切记提前告知我,我躲。”
天色易晚,灯火阑珊。
公司一众年轻人,吃完饭,又转场KTV,期间觥筹交错,猜枚行令。
小黄凝神闭目,装一副深沉腔,走两步踮一脚,反手握麦,深情款款地吟唱了一首《你把我灌醉》,倒也没想到嗓音浑厚,颇有几分黄大炜原唱的味道,不想劈叉的高音一瞬献祭,技惊四座,光顾着喝彩的小伙们,连鼓掌都崴了两节拍。
李子瑜总觉得他喉里有一口陈年老痰,稍有差池都会被噎住。
阿珊几杯黄水下肚,挽着李子瑜,是一脸的醉熏,但瞧得出亢奋,小手一脱开,禁不住地挥舞,一曲毕,她挪了挪臀,也凑过去点起歌来。
公司几个部门的年轻人,她都认识,有十来位,但日常走动甚少,自然大多不熟络,一场喧哗嬉闹下来,褪脱了白昼的顾忌,相互间开着荤话,氛围倒也随和,她只是在角落静坐,咬住吸管喝东西,用手机翻阅各种新闻轶事,维护和平的巴斯光年,一胎十胞的英德豪猪,摘胆剜心的斯兰达人。
穿插杂乱的思绪简直百无聊赖了。
李子瑜借尿遁出,踏出房门那一刻,还能清晰地听到宰杀牲畜那般撕心裂肺的悲怆歌声,几乎自己就要被自己绊倒了。
她打消了乘车回去的念头,距寓所三公里不到,穿过咖啡屋与广场,半小时的脚程便是。
夜风有些彳亍,李子瑜别了别翻飞的衣袖,裹紧了大衣,沿着路肩信步前行,幽暗的路灯像一盏又一盏摇曳的烛火,她踢踏着石子,迎着光芒,只有跃动,才能让自己不至于被粘稠的黑暗拽住。
街口一只胖乎乎的橘猫趴在围墙上,它似乎受到了惊吓,毛炸开,喵地一声跳开。
李子瑜注意到墙下有一个人,他背倚着垃圾桶,短膝的牛仔裤还挂着半截蔫黄的香蕉皮,指间夹着一支燃尽的烟蒂,脚丫子上的袜子豁了个大口,趾头挣出来三只,黝黑黝黑的,他一只看起来白净的运动鞋晾在一边,变得皱巴巴,鞋面上还有鞋印,脏污的地上溅了一些啤酒的绿玻璃碴子。
这是个流浪汉。
三两行经的人都很嫌恶地绕开,她好奇地盯凝着他,心里忽然有一丝不忍,李子瑜蹲下来,从背包拿出中午没喝的牛奶,保持着身距,把牛奶放在地上,找一根树枝将其慢慢地推到了他脚边。
他似乎有些错愕,抬起头来,脸庞全藏在阴影里,李子瑜借着熹微的光亮,看到他高挺的鼻梁和海蓝色的瞳孔。
他扶墙站起,个子很高,身材魁梧,须臾就盖过了月光,他顺手抄起地上的牛奶,揭开一饮而尽,他横臂抹了抹唇角,又看向她,一言不发,眼里有李子瑜猜不透的意思。
李子瑜打了个抖,感到身背是凉飕飕的,突然一阵害怕,想到斯兰达人,脚步止不住地往后退,扭身正想跑,却被他倏然抓住,那手温热而柔软,掌心还有些汗渍,黏糊糊的,她的脑壳一瞬炸裂,嗡嗡作响,头皮蓦地发麻,尖叫一声,李子瑜回头胡乱地蹬脚,趁他松手的空档,挣脱开来,不料再度被他擒住,不做深思,她照其裆部蓄力一踹,看他吃痛地蹲下,旋即脱下背包,双手拽住背带在空中抡了一圈,甩至其下颚,一记闷响,他应声倒地。
听到身后骂咧咧的惨叫,李子瑜头也不敢回,脚底抹油,跐溜一下跑远。
回到楼下,鬼祟得犹如毛脚飞贼,先在楼梯口伫立,那楼梯间是敞开的,底层碎了两盏灯,前两日的事儿了,也不知是哪个野孩子干的,李子瑜忌惮那一股黑,举目张望,手往蜂窝炉旁找一找,拎起一把铁钳,掸掉霉尘,弄出了些许声响,李子瑜若不是看到屋内有人影走出,急忙喊一声张婶,估摸要被她一粪桶砸晕。
张婶是楼下住户,一家三口,广西人,来羊城多年,儿子正是中考冲刺阶段,城中村的房型隔声向来差,常听到她夜里督导作业,李子瑜住三楼,张婶听闻她是因怕黑而不敢上楼,咯咯一笑,拿上电筒,借光引她上去,临走还告她,小姑娘以后有事就喊一声,张婶在。
洗澡洗到一半,无故熄火了,赤膊赤脚走出,她挪出厨房里藏于灶台底的煤气罐,左右翻覆好几遍,古怪的姿势像极了相扑横纲,人与罐作殊死搏斗,她笃定里面还有一些,晃一晃,听声便知,以往找准了倾斜角度,拧一拧气阀软管,至少还能再用数日,可这次行不通,万分气馁后,李子瑜只得翻箱倒柜,费一番功夫寻出摞在底层的电热棒,只为烧半桶水。
搬一张矮凳,静坐约一刻钟,试水,触摸有些温度了,舀起一瓢,伸长脖子埋低头,逐渐浇下去,搓掉原先黏糊的皂水,坦荡如砥,精神不免抖擞了几分,可若要洗澡,大概还需半小时才能煮沸。
她裹上一件浴袍,一面等,一面擦拭长发,外面有人吹口哨,是一群十来岁的地痞泼皮在追逐打闹,她的心情糟糕透顶,十分窝火,也不知何处涌现的愤懑,探头出去,湿漉漉的长发垂遮住脸庞,嗓音因冻而哆嗦,变得又急又磕巴:[吵......吵,吵够没?!]
他们抬头,黑暗中瞧不出是人是鬼,招呼一声便都吓散了。
自己是知道犯浑了,她想呐,若不是见到旧面孔,幻想也别太分斤掰两的,或许也不至于这样地容易陷于囹圄之中。
两周前,因公司外勤职能培训,一整午在越秀区,时近薄暮,天还是泛着亮白,炙热徐徐消退,攀升的微风袭人,李子瑜乘步走到路口,红灯正亮,一对夫妇驻步在她身旁,女的有了身孕,她抱着浑圆的肚子,肩背往后拱,有些许驼,在丈夫依托下站稳,她朝他讲了两句,琐碎的几句,大致是埋怨他不应该买这么多日用品,省点钱攒着。
丈夫不以为意,一手举高塑料袋,摇头晃脑地冲他妻子笑,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像一个三五年岁的顽童。
这大约就是爱情。
有些事情,再难我们也会去做,有些话,迟了就讲不出,那不是矫情,没有激情的浇灌与滋养,人是会干涸掉的。
‘多喝热水,少吃糖’,每日繁复的絮叨。
生辰,七巧,一年四季凡是有的节日,寄予了彼此的念想。
情衷邂逅的蜜语,与爱笑讨骂的榔头。
她将目光放远,街对面是灯红酒绿的夜总会,斑斓耀目的霓虹灯下,有一对男女走出,女的很富态,貂皮锦衣,珠光宝气,男的则身材高挑,体格壮硕,一袭燕尾服格外妖艳,他们伫立在一辆敞篷宾利车旁,男人替女人挂上朱色的纱巾,拢一拢,轻轻挽了个结,他颔首低眉,搂住她,轻咬她的唇瓣,动作轻佻至极,惹得女子花枝乱颤。
那男子,是陈潇。
李子瑜一瞬恍惚,以为看错,可他的轮廓,究竟是和旧时记忆无异,他只是不与她站在一块,褪脱了校园大男孩的稚气,添了几分成熟与魅力。
李子瑜不曾想过此生还会重逢,在一座城市,在一处地点,以这种方式,陈潇大约也是感觉到了,上车后,忽然往这边望,她慌张地藏入阴影一角,动作若是再快一些,轻易便能融入身后广场上翩跹的阿姨舞团,他似乎很错愕,也许是她躲慢了,叫他看出端倪来,她与他之间,沦落到,比较谁更为狼狈的份儿上。
李子瑜将此事告知覃夕月与姜蕊的时候,夕月在开车,恼得几欲要将方向盘拽断,咣当一下砸她头上,其余不提,单是问她会所地址,李子瑜怕她生事,不说,覃夕月便长嗟短叹,嗔怪李子瑜没出息。
姜蕊坐她身旁,赤手梳她头发,动作娴熟得有如在码头上五大三粗的伙夫炒烩面一般,直至抚到乱糟糟。
姜蕊讲,这不算是件坏事,至少恩怨两讫。
夕月一听,不住地冷笑,说,你倒是做了好人,脑子呢?莫非生理结构异于常人,一根筋与肠胃相连,今早一坏肚,贪图痛快便全排泄了?耗人青春此等最是罪大恶极,不苟衣图食地摇尾乞怜,怎敢妄言一笔勾销,找人只削他一顿,那便已经是勉力而为之了。
夕月骂人向来有水准,可谓游龙戏珠,挠到蕊儿面红。
后者不服,反是斥责夕月专制跋扈,十六世纪中叶,被民众泼粪,而后实施绞刑的君主立宪,说的便是她。
这掐架一旦起了争执,不分个胜负结果是别指望踏出这道门槛,焦点原本在李子瑜,竟轻易被晾在一旁,成了旁听坐席上的第三方,听她俩哓哓不休,相互陈词赘述各自诏罪论点。
她当然也凶,但在那一刻,李子瑜竟不是恨陈潇。
李子瑜问赵琛,钱重要吗?
赵琛说,当然重要。
她问,比之爱情,是否一文不值。
赵琛说,那要看你怎么去想,别人不珍重的你珍重,便是一文不值的,经营不等于回报,两者不应相提并论。
她笑一笑,说,也许这是爱情本质,价码是可以衡量的。
他顿一顿,回说:“有一类人,功利心重,无所谓情色换权钱,光鲜的皮囊早已糜烂许久,如蝇逐臭,有一类人,原也纯净,认为一房两人三餐便是生活,可当他尝到铜臭的滋味,许诺下的长相厮守便微不足道了,这个社会,每日在以光速发展,经年累月,遍地是财富,物欲横流里,恪守初衷理念的人,反倒是成了三教九流,遑论那对纯真的向往,谈情,不不不,谈的是钱,爱情,价高者得。”
她说:“恪守初衷理念的人,成了三教九流,那是不是须得万分留住神,日夜提防六大正派围攻光明顶。”
“可不,勤练嘴皮子,哪天阵前一番训斥,兴许还能羞死个别存留廉耻心的人。”
两人便都笑了。
聊天形成暌违久逢的习性,后知后觉会陷入了一场交心角逐的拉力赛,赵琛每晚都在,李子瑜有时会问赵琛,他便会说,等待是一种微妙的情绪。
她问他,等待什么呢?
“听说过一些故事吗,俞伯牙奉晋君之命出使楚国,到汉江口,适逢暴雨骇浪,船夫将船泊在山隅,待云开月明时,伯牙即兴赋琴,余音绕梁久许,岸边有一位头戴斗笠、身披蓑衣的樵夫,他站在原地,在那高山流水间,听到了悠扬,听到了逶迤,不忍打断,樵夫是钟子期,两人一见如故,整夜促膝长谈,知音何其难觅,子期亡故后,曲高和寡,伯牙便悲愤地掷琴断弦;金岳霖初见林徽因,是在一个潮湿的季节,他读懂了这个要强的柔女子眸子里的忧伤与明媚,只是相见恨晚,他颔首,以一生挚友的身份许下终生不娶的守候;荷西问过三毛,她会嫁给什么样的人,三毛说,不爱的即便百万富翁也不嫁,爱的千万富翁也要嫁,荷西又问,那嫁给他呢,三毛连忙回答,那只要吃饱饭的钱就好,以后还可以少吃些,说这话时,是那般小心翼翼的俏模样;浮生若梦,百折千回,许多我们总是张嘴提起的梦与追寻,很轻,却又很重。”
李子瑜说:“明白了,所以不要问等待什么,人都太笨,一点点的道理,也总是需要用一生的时间,来悟出答案。”
时间就像从家到学校的弄堂,每日往返,街坊晾晒的衣物永远是湿漉漉的,凤凰牌老单车靠在楼道边锈迹斑驳,女孩们扎起橡皮筋数着一二三,越走脚步越慢,哪怕是多看一眼,也来不及了。
赵琛老家在开平,童年是在梯田与碉楼间穿梭的,爷爷那时会背着一篓砍下的柴木,腰间别一把镰刀,往镇上集市赶,可以卖一点闲钱,他一道随着,起大早,赶了十余里路,墟上有柿饼,有塑木玩具,还有黑白电视机,一切的事物都令他感到耳目一新,晌午过后,茶寮里点一碗寡面,浇上咸汤,撒一勺葱花,赵琛吃得直吧唧,身旁的爷爷会和蔼地抚一抚他,直到待孙子放下筷子,这才将碗里还余剩的碎面再扒一扒。
亲情也许只言片语,却重如千金。
李子瑜闭上了眼,思绪念及了家人。
她也告诉他,她的故乡在阳江,滨海城市,有人情味的地方,她喜欢邻里间土味的唠嗑,尽管她伸长着脖子,只在听,总是插不上话。
她艳羡同学的单车,崭新的,停驻的样貌与它的主人是一副模样的趾高气昂,为此,她央求过母亲,家里拮据,自然是拒绝,小小年岁的她竟然恼羞成怒,那时候咄咄逼人,啐骂了一声不是东西的话儿,想起母亲苍白的脸庞,李子瑜简直悔不当初,跑出去,任由毒辣的烈日炙烤自己。
李子瑜问赵琛,她是不是很不肖,赵琛说,真正不肖的人是铁石心肠的,而不是那些明明会后悔、会痛惜,倔强心使然的人。
她心念徜徉一动,莞尔。
后来母亲托姨父的关系,以很便宜的价格在小贩那买了一辆二手单车,脚蹬子掉了一个,铃铛也不响了,但她尤其地爱惜它,在车头给它装上了一个扭扭捏捏的铁菜篮,车身贴满了漫画魔法小樱的贴纸。
骑着它刚刚好,放学的时候常沿着港湾,海风很柔,阳光和煦,她敞开双手,这个世界无论多么不对,都被她拥入怀里。
赵琛便打趣着说,她这样的沿海渔民,穷得恐怕只能以吃海鲜为生了。
李子瑜发了个吐舌头的俏脸。
她们又谈了许多,琐屑的日常,街区的涂鸦,瓜果与海鲜,话锋突然一转,她问他:“你相信鬼魂,或者不思议的超自然现象吗?”
“如果从目前科学的角度,确实很多还暂时无法解释,我的态度是,不盲从,但也敬而远之。”
“那你听说过斯兰达人吗?”
“前几年一个国外的论坛,举办过一场灵异事件比拼,有个网友贴出了各种陈旧照片,照片不起眼的地方,都有一个模糊的人,身子长,手长,那便是斯兰达人,有跟风者甚至贴出一段完整的惊悚视频,视频里一个手脚异常纤长的人在爬墙,自然有人质疑这些是合成的,但据说内容描绘得有模有样,怎么了吗?”
李子瑜把晚上遇见流浪汉的事情详尽叙述,那边沉默良久,忽然说:“所以,你就把他揍了?”
“不然呢。”
“可怕,他还是个孩子,你怎么忍心。”
李子瑜怔楞住,噗嗤一笑,可一瞬又打了个寒颤,说:“熊孩子得管教管教,话说回来,你不知道当时环境有多可怕。”
“抱歉,我只是想缓和一下氛围,不过女孩子尽量还是不要太晚回家,尤其是当一个人,即便不存在灵异,一些居心叵测的歹人,也比灵异更为可怕,保障生命安全是对自己和家人的尊重。”
“谢谢,我明白的。”
她心底宽慰许多,眼珠儿倏然狡黠地转了转,问他:“那你算好,还是坏?”
赵琛发了个动图,一只哈士奇两腿站立,犬背那殷红的霞帔迎风招展,它倨傲地昂着头,一目罅隙里的瞳孔写满了桀骜,胸膛前的鬃毛翻飞,露出一坨几乎坠甸到黄土地上的腹膏,它朝天嗷呜一声,骤然变得青面獠牙,呼哧呼哧地啃起自己的尾巴,笨拙极了。
配文写着:我狠起来,自己都咬!
她哂笑,打趣着说:“这多半是还没痊愈的,吊起来打一顿就好。”
他又发了一张图,哈士奇两耳竖直,双目圆睁,黑白两颊往上吊,受到恫吓的面相竟看起来乖巧腼腆了许多。
李子瑜对赵琛说声谢谢,觉得累了,便阖上了双眼。
人偶然会产生一种错觉,明明熟悉的街道,却逐渐陌生,记忆有时候来源于对遗忘的怵怕,我们谆谆地记下,谨小慎微。
多的是我们想牢牢记住的,同桌用过的半块橡皮檫,地摊吆喝的时尚灯笼裙,父亲夹到碗里依然温热的豆糕。
十二岁,校门口三毛钱一盘的黄瓜,津甜可口。
十三岁,课堂上藏一本自怨自艾的少女漫画,QQ心情上写着‘你不懂我的悲伤’。
十四岁,悄悄从抽屉里搜出母亲的口红,照着镜子,学大人的模样,噘嘴,涂抹抿唇。
十五岁,会反锁房间门,脱光衣裳,反反复复观摩自己的胸脯,从背心到文胸之间,是豆蔻年华常有的懵懂烦恼。
十六岁,喜欢写日记,听着户外鸟儿雀跃的声音,托着腮,记录下自己的奇思妙想,以及那似水的少女情怀。
十七岁,出远门,随父母第一次坐绿皮火车,北上去外婆家,车窗外广袤的风景徐徐倒退,层峦叠嶂的绿漫过了平野,蜿蜒逶迤,从繁茂到萧瑟。
十八岁,我们从高中毕业,同学们的笑容永远定格在毕业照那一瞬间,黑板上还有值日生潦草的姓名,座椅背上依然纂刻着奇形怪状,白驹过隙,一切还恍如昨日。
十九岁,想长成二十二岁的容貌,交谊舞中学会社交。
二十岁,开学,丁字步笔挺地站立,翘望江岸,意气风发,懒洋洋的姿态简直是恃才傲物,期末,悬梁刺股,几近卧薪尝胆那般,宵衣旰食。
二十一岁,痴心的人为爱至死不渝,兢兢地剥开结痂的伤口究竟会有多痛,不问自己伤得多深,噙满泪,倔强地摆出笑脸,自以为那就足够宽慰。
二十二岁,穿上职业装实习,面对升学、就业、住房、温饱,各种压力纷至沓来,深夜里,赶不上末班车,一手拎着断裂的廉价高跟鞋,一手啃着尚有余温的半根玉米,每一颗粒都嚼得仔细;在车水马龙的街道间行走,在突兀倥偬的高楼下仰望,受过谩骂,历经蔑视,尽管卑贱,闭上眼,也会悄悄地对自己说声加油;入世有多少次的磕碰,多想哭着鼻子,统统诉诸父母,让他们可以像往昔一样,爱怜地摩挲我的脸庞,他们的孩子。
赵琛说,人都很犟,但更善忘。
时间呀,就请走慢一些,等一等渴望的人们。
一生会有几个十年,手指头也掰得过来,我们在意的很多,想记住的没记住,要忘掉的却蚀刻在骨子里,那些燃情岁月,随蹉跎都泛黄掉了,像绽放中的蓓蕾,绮丽中慢慢凋敝,直至枯萎,亲爱的,请善待自己,珍惜目下,莫待辜负。
戴耳麦,听一首《时间煮雨》。
风吹雨成花
时间追不上白马
你年少掌心的梦话
依然紧握着吗
云翻涌成夏
眼泪被岁月蒸发
这条路上的你我她
有谁迷路了吗
......
记忆如潮汐般澎湃翻涌,又都消退,你我她的桑海沧田,慢慢模糊,慢慢坠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