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折腾。

第二天，一番梳妆打扮，三人一道出门，分道扬镳后，李子瑜特地买了两份早餐，一份给了白珊珊，作为答谢。

白珊珊拉她走到大堂角隅，贼兮兮地对李子瑜说：“昨天怎么生病了，总经理找你几次没见人，就问我话，我跟他说了你临时请假，回头补回假条流程。”

李子瑜一怔，问：“是不是有什么新工作的安排？”

“我怎么知道，哪里敢追问呀。”白珊珊继续说，“不过应该不算重要事吧，不然会直接打你电话才对，对了，香港总部委派的新总裁文秘和工会主席，早上就会到，这次团队带头的是负责亚太区域板块招商引资的香港助理副董，梁董，一行二十余人，啧啧，充分可见总部对这次的任命很重视。”

“是今天？我还以为再隔几天，不过这么多人同时过来，恐怕还另有其他要事，咦，小黄那家伙呢？”

“他呀，早上要去合作方那边开会。”

阿珊长吁短叹一声，黛玉葬花一般地倚在桌面，幽怨地道：“中午又不能一起吃饭了。”

李子瑜突然在这一刹那，情景并茂地领悟了什么叫作‘如鱼在水’，什么叫作‘水乳交融’，又是什么叫作‘一日不见，骚浪犯贱’的深刻寓意，原来，直教人生死相许的爱情故事，亘古以来皆是如出一辙的浅显。

李子瑜若不是站久了，累了，脚麻了，决不忍打断她那份孤芳自赏的隽美。

她问白珊珊：“那么，请问什么时候择日成婚呢？”

不矜持的笑意溢于言表，白珊珊突然别过身去，扭捏地摇摆起身姿，她拽住发尾，一遍遍往下捋，左勾拳锤李子瑜一记，右巴掌掴李子瑜两摆，致使后者踉跄一步，心跳骤然凝滞了两秒，只听她娇嗔地说：“咦，好讨厌呀你，人家还没准备，况且，你也不知道德权他有没这心思呢。”

“放心吧，他纵有千万个歪念，也绝不敢不要你。”

李子瑜拍一拍白珊珊的肩膀宽慰她，十分笃定，黄德权这人可惜命了，怎会舍身就义，诀别白珊珊那就等于诀别这个世界。

“忘了跟你说，他昨天托我告诉你，抽时间写下‘工会陈情表’，不须长，尽量控制在八百字左右，抓住要点即可，今天下午开会，他打算直面工会主席，本来是担忧你今天还需要再请假，我都打算在网上抄一段给他先应付再说。”

这么一提，李子瑜倒是醒起还有这么一份差事。

回到座位，工作虽说耽误了一天，所幸要呈交的方案均还在可控日程内，在紧的事儿不过三两的答疑与那月末的报销，只消半小时即可处理掉，李子瑜历来有练字的习性，也不愿将思想诉诸死板的电子产品，一撇一捺的笔墨有助于提炼思路，她撕下一张A4纸，将钢笔汲满了墨，查阅了资料，思索良久，心中有了大纲，方才落笔。

这份‘工会陈情表’，开篇先用两百字的篇幅，简单叙述了中国内陆、中国香港与公司内部二十余年间，从经济开阜、改革开放至今千丝万缕的社会前景，再用两百字承启上下，开门见山地指出，以人为本方能砥砺前行的根基理念，最终抛砖引玉，于后续章节中，借以古往今来，不仅升华文章的中心思想，毗连紧密地朝工会主席提出关乎矛盾与进步、利弊的权衡乃至于公司生死存亡的的纲领性质问。

默念三遍，自觉足够血脉偾张了，便剔除掉个别错别字，重新工整地抄一遍，对折一半，到前台转递给到阿珊。

本想主动问一问尼尔，昨天找她是否有紧要事，但他人不在，听旁人说，尼尔带了几人，亲自前往白云机场接机。

时至十一点二十分，前台外面忽然变得喧闹，不久，一摞人摩肩擦踵地走进来，尼尔走在最前方，与一位五十来岁、大腹便便的男子并肩，自若地叙聊，身后紧跟着一位身材高挑的女子，紫罗兰色的长袖西服，洁白的内衬衫，搭配恰如其分的小包裙，尽显风韵。

中午吃了饭，返回办公室支起了便捷床，准备午休，夕月与蕊儿分别发来了红包，各三百元，均是嘱咐李子瑜多吃点菜，补营养，她逐一回了‘谢谢老板’的表情包，毫不客气地收下。

薪水即像月事，一月来一次，一周就没了，这个月逾期两天，迟迟未到，仿佛这周期全乱套，心里不免硌得慌，即便平时如何悭钱，也敌不过计划有变，李子瑜实际不愿借钱周济，所谓人情难还，然英雄也得为五斗米折腰，何况她这等市井宵小之辈。

六百虽说不多，但足以让她度过这几日的难关，李子瑜记住她俩的好，从书包拿出日记本，翻开尾页的几章，里面细细密密地记着各类账目，字迹娟秀，她添上这六百元，分别对应蕊儿和夕月。

下午两点刚回到岗位，总裁办通知全体员工在一号会议室集合，香港总部来的领导将宣布此次的任命。

广东几个地级市的分公司与办事处的领导也奉诏赶回了，加上总部各部门的所有人员，三百余平米的大会议室摆满了座椅，坐满了人。

李子瑜进来时，人声鼎沸，她环视了半晌，目光停留一处，看到簇拥的人群里，阿珊和小黄坐在靠近过道的座位，朝她招手，替她占了位置。

刚坐下，黄德权就朝李子瑜挤兑一下眉眼，笑脸迎人，说：“高，实在是高，文采飞扬呀，看得我都沸腾，忍不住赋诗两句。”

李子瑜并未说话，盘起双手，往后倚靠，翘起了二郎腿，只竖起两根手指。

“明白，明白，小的回头这就给您老安排，妥妥的。”

等待的时间里，堂下一干人相互交头接耳，总裁办主任一直努力让大伙保持安静，但他那老好人一样过于敦厚的秉性，是难以震慑众人的，只惹得人发笑，正这时，门外忽然传来一声重重的咳嗽声，顿时一片肃穆，鸦雀无声，尼尔一个大踏步走进来，并脚侧转，躬身迎出了背后略微肥胖的梁副董，后者略一颔首，笑容可掬，一边气定神闲地径直走上讲义台，一边挥手致意。

尼尔接过总裁办主任递上来的无线话筒，拍一拍试麦，先是代表广州公司致谢香港总部领导前来视察与指导工作，再从容地逐一介绍了此行来穗的队伍，依次为：亚太区域板块招商引资的总部助理副董--何峥董事、总部商务运营部部门总监--徐子翰先生、原总部商务运营部部门秘书--许绮蓉女士、总部财务部部门总监--陈光先生，等等。

原总部商务运营部部门秘书，这个‘原’字听得十分刺耳，我特地细致观摩了一下那位女士，正是中午入门，长袖小包裙的风韵女子。

李子瑜想，这兴许就是总部即将下放的新任总裁秘书，此刻的她抱着文件，婀娜多姿的身段站得笔直，面色冷冽，毫无动容，只有在望向尼尔的时候，眼神看出有一丝迟疑的端倪。

尼尔介绍完毕，将话筒递给何副董，请他批阅与讲话。

“各位敬爱的同仁们，在座的，应该也有不少人知道，鄙人祖籍也是广东，佛山容桂人士，我们不仅一血同胞，更有同一个梦想，为实现抱负、振兴中华而汇聚在‘媞莎集团’这一个充满机遇的平台，我博士生毕业于香港大学工商管理学位，但我今天并不想跟诸位大谈一些繁琐而无味的数据，之前接到董事长立即前往广州的命令，我是很高兴的，能亲眼目睹在座各位精神矍铄的容貌风采，看一看分公司朝气蓬勃的精神理念，一丝不苟的工作态度，作息时间仍阅卷读书的氛围，这一趟，值，我也喜爱读书，犹太人一年读六十本书，日本人一年读四十本书，美国与俄罗斯分别是五十六与四十二本，而我国却仅仅人均五本，良好的书籍能拓展人类的视野与素养，我虽也年近五十了，最近甚至有些懈怠，但我已拟定了计划，春节前要读完五本书，能看到你们有读书的习惯，说实话，我感到十分的欣慰，同时不禁感叹年轻真好哇，我不止一次跟董事长提起过，富有分拆思想、进击维度的年轻人，就是一家公司挣脱禁锢、褪脱年迈，一直保持活力而注入的新鲜血液，平均年龄仅二十八岁左右，这是什么概念，一个如此青春充沛的广东团队，该会创造如何令人期待而惊奇的结果，我十分拭目以待，希望你们努力工作，你们是祖国的未来，未来又是属于你们的，‘媞莎’的晋升平台也始终向你们敞开。”

台下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没想到港人发言，国语竟也了得，许多人惯于先入为主，譬如李子瑜，对港普的印象还停留在TVB剧情，《栋笃神探》里魏骏杰用蹩脚的国语教训蔡少芬，尤为使人忍俊不禁，李子瑜原先以为这位体态龙钟的何副董只是碌碌庸人，不想满腹经纶，即便是脱稿也能侃侃而谈，确实令人侧目，心生敬仰。

假使放下傲慢与偏见，脱离狭隘的视界，人不至于那样矫枉过正，那么成功兴许不过是临门一脚的事儿。

李子瑜会这么想，是因为夕月，她也勤学，一年读二十本不在话下，绝不像尔等因循苟且，她有一个好姓氏，覃，《道因法师碑》有载曰：覃訏之岁，粹采多奇，髫龀之辰，殊姿独茂；此覃念qin，第二声部。

校招失败的第二天，她便去校外一家电信外包公司应聘行政助理，面试官是一位年事已高的老奶奶，讲烫嘴的湖南口音，进门就冲着一盆半人高的绿萝招徕，喊：“小伙子不要害怕噻，尽量往前坐。”

夕月在绿萝的对面，怔楞住，一刻不知是站是坐好了，好不容易坐下，老者端详起夕月递过去的简历，面颊贴得甚是近，手里攥紧的仿佛不是简历，而是一面缟帕，得劲儿往脸上揩，她扶一扶鼻梁滑落寸许的老花眼镜，反复推敲后，说：“qian小姐是广东妹陀哟，好面相，恭喜你嘚，我jio得你蛮合适我们介个竞聘的岗位。”

覃夕月提醒她，那字念qin，老者堆满笑容，说：“要得嘛，qian小姐。”

于是，她成了工号8633的话务员覃（qian）小姐，与理想相去甚远，短暂地干了十余天。

离职那点零碎工钱还不值夜宵那三盘肉窜，酒水亦是李子瑜倒贴的，那晚，覃夕月一边啃着，一边讲：“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不正是百锤千练吗？越聪明的人，越努力，可努力有什么用，社会不公不是一两日了，层层盘剥，凡事都讲人情疏通，怀才便像怀孕，有钱无痛分娩，没钱顺产嗷嗷叫，你仔细瞧一瞧产房外，哪道手术室隔着厚实的墙仍然还听到里面传出吓人的恸哭声，亲人们站那踱脚，便知哪家穷，人命如此轻贱也讲钱，怎谈其他？”

李子瑜瞪大双眼，说：“这算什么歪道理。”

“这就是铁一般事实，你不愿听也罢，自己掩耳盗铃便是了，我是不服，凭什么要叫人看低。”

覃夕月讲这样话，在愤懑的间隙，嫌那肉臊。

李子瑜只当她是醉了，往她腚上狠拍一巴掌，看她朝前一拱，呼天抢地的，她说：“原来这样努力的人，屁股也还是浑圆的。”

覃夕月实习跟过温商老板，支过摊创业，不久，凭借百折不挠的精神，覃夕月确实做到了天道酬勤，成功通过三道试题的门槛，进入一家跨国的日资金融企业，成为广州办事处的金融助理，从珠江新城林立的高楼上俯瞰万物蝼蚁的心境，大概便是她期望许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