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Chapter 22 抽烟的人并非十恶不赦(1 / 1)柏青丶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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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与她同样,拜读过国内作者,余华先生写的《活着》。

朴实无华的辞藻中,带出的情愫最为真切,李子瑜活成了那埋汰的祥林嫂,向赵琛絮叨个不停,他也并不嫌烦,耐住性子听她往下讲完。

她说,书里那年轻时候的富贵就是个混账东西呀,可是孽子回头,那家终究还是完整的,家珍多好一女人,徐家又是多苦命一家庭,人嘛,是为了活着本身而活着,而不是为了活着之外的任何事物而活着,活下去,就有希望,每一天如此。

“所以我们活着,不光那么纯粹受驱于饥饿与麻木,食髓知味,苦行僧看得透,唯独我们却醉生梦死。”赵琛说。

李子瑜认为他讲得对的。

可即便不对,又能如何,这一对矛盾,便像一块沉甸甸的铁砣子挂在她脖颈,她迫不得已地仰起了头,去洗一把脸,连发梢也打湿了,蜷起直至揪干,方才折返座位上。

李子瑜和赵琛讲了在医院当义工的故事。

那是大二的时候,后来迅速抽身的原因,大约是听到太多的生死轮回。

患了血癌的单亲妈妈,筹不到那三十万初期治疗费,恍恍惚惚,下楼梯时抱孩子还摔了一跤,她爬起来后,孩子勾住她脖颈,李子瑜站在服务台旁,看那小孩忽然冲她一笑,那半大的孩子兴许还不知道他的母亲有了抉择......

ICU来过一位脑梗的中年人,他的孩子二十出头了,每日听他来病床前哼着轻快的小曲,那是他父亲常唱给他听的童谣,所有人都说希望渺茫了,及早给他父亲一个痛快,拔管的那一天,他兀自去楼梯间蹲着抽烟,不仔细是听不出他在抽噎,一声一声叫着爸爸......

急诊部的护士不比其他科室,半点开不得玩笑,她们大都不愿值夜班,因为夜里来的,多数是契生阔别的家庭,有时候听着听着,真宁愿是一场闹剧,他们只是来叫骂的,而非寸断肝肠的诀别。

这里有形色各异的人,他们在李子瑜眼前走走停停,世界并不是那么遥不可期,理应是繁花似锦,可人学会了冷漠,天与地便被割据,仿佛恩怨两讫。

赵琛问她喜欢看什么电影,她便告诉他,除了恐怖片,基本任何类型都看,诸如盗梦空间,当幸福来敲门,还有忠犬八公。

但她对他撒了一个谎,言不由衷,李子瑜从不看电影的后半截,怕故事的结尾不那么如意,怕遐思迩想后止不住的眼泪,就让记忆停留在恰如其分的中间,不必神伤,多好。

偏执的文化人相互偎依,似乎这样就能远离侵入心肺的冰冷,这才叫怪。

赵琛对李子瑜讲了他太公的往事,那是他毑爹口述给他母亲,他母亲又以闲趣的口吻告知予他的,以前祖屋是在新昌,是太公一手盖起的砖房,这儿一块红砖便要有他一口唾沫。

那几年亏得他时运好,在省城跑马帮挣下了几个血汗,砖房可是一件新鲜事物,总有乡里会来打听,他逢人就炫耀,毫无避讳,人人都羡慕,以为其家境优渥,自然贼也惦记上。

不出半年,家里给他谈了一门亲事,是个好婆家,可嫁娶须到婆家设宴摆酒,往返花费三天,折回时,家被扒了个空,但凡值点钱财的家当都被搬走了,连床腿都不剩,埋在灶灰里的铁盒被砸翻,银票不翼而飞,贼是从厕所旁墙基凿了个狗洞,屉口大小,太公捶胸顿足,虽懊恼不已也无法挽回了,自此之后,生性收敛了不少,不过娶来的婆娘贤良淑德,不嫌弃糟糠清贫,不久还生下赵琛他毑爹,前后各五个孩子,钱不在多,只管够柴米油盐,一家子也算其乐融融。

那时候,过年最为高兴。

年,以前孩提时,是大红的,双喜与福倒的剪纸,买来的鲜猪肉扎成结实的一摞,鞭炮炸响后漾出的余晖,变的原来不是它们,是我们,从渴望到平静。

人呐,越是富贵便越贪婪,越是贪婪却越不足惜,历来如是,可究竟再不痛快,生活不还得继续,赵琛以为李子瑜难受,抚慰她一遍,突然要与她缔结一个约定,相互为对方做三件想实现却未做的事,在不违背法律、道德,以及自身意志的前提下。

李子瑜欣然答应,照着‘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的老套俗气形式念叨一遍,应允下来,这不算过分事儿,何况即便再普通的东西被当作礼物,日居月诸中,也将收获到沧海一粟般难能的惊喜。

她于是告诉他,她想养一只猫,无所谓贵贱。

她还记着外婆家一只瘦小的家猫,白色绒毛,脸上眼角处有一大块黑斑,她唤它‘阿七’,那也是李子瑜的乳名,外婆也像唤猫一样,常常那样唤她,它经常躲在桌底下蜷缩成团,舔舐自身,李子瑜会跑出去,折一根狗尾巴草去撩弄它,它嫌烦,嗷喵叫,四仰八叉地挠抠,那模样极是可爱。

‘阿七’后来老了,腿儿颤得彷如四根老柴,有一天不告而别,老一辈说,猫与狗,一生仅有十余年的生寿,它们可不知道自己被标榜了贵贱不一的价格,它们也并非真的懂得取悦于人,只是在人的视界里,它们是伶仃的唯一驯顺者。

当寿命接近完结,它们会离开熟稔的家,寻一块地,独自死去。

赵琛告诉她,迟早会有的。

李子瑜反过来问他想做什么,他停顿了良久,才回话,说,他想听别人唱歌,一首,两首,一场异常喧闹、偾张的演唱会,融入其中。

她说,简单,以后她唱歌给他听。

他笑了。

李子瑜只当他允诺了,互道一声晚安,夜色已然深得发黑,仿佛只要将脑袋伸出窗外,不出片刻,就会被吞噬掉,她小心翼翼地躲过去,撕下一页信纸,在上面写下几笔,那即便是胡话,也权当是她不切实际的希冀。

她期盼,世界和平,身边的人,他们不为疾病、三餐与钱财所困扰,世间上沐浴的每一缕阳光,都是温暖的。

晚安。

※※※※※※※

新来的总裁文秘瞧李子瑜的眼神,总觉得哪里不妥,连她上卫生间从隔断走出来,发觉那抽纸盒里的纸巾湿了一方角,李子瑜也笃定是个阴谋,如此的神经兮兮,自己也讲不清缘由,那是女人的一种直觉,而这种毫无警惕的直觉往往十分危险。

一连两日,相安无事。

直到第三天,事儿大了,上午刚从业主方回来,一身汗,进门碰巧遇上她,李子瑜躬身喊一声好,许绮蓉先将李子瑜细细打量一番,努一努嘴唇,脸色颇为不悦,抽出手帕捂住鼻子,侧身让过她。

李子瑜埋头嗅一口,自知是不好闻,可怎也不至于味如馊臭吧?

回到位置,李子瑜管不住嘴,上班时间剥了一点花生,偏不凑巧,被那位新来的总裁秘书逮了个正着,她好似满腹怒火正烧得个哔剥作响,迸溅的火舌几欲燎原了,即便李子瑜躲在挡板后头,光鲜的皮囊仍被炙烤得外焦里嫩。

许绮蓉当面训斥李子瑜一顿,并依照所谓公司条例,扣除她二十元整。

管理手册确有这一条框,可公司布施仁政,从未真有员工受罚,李子瑜成了史上第一人,自然有些不服,嘀嘀咕咕地犟了一句。

这么一句,令她招致抄写管理手册三遍的体罚。

天地良心,李子瑜对她决无半点敌意。

但兴许强者向来藐视弱者,这一份肆虐的快感会令她如痴如狂,如此一想,许绮蓉讨厌她似乎就并非毫无道理的。

黄德权说她犯太岁了,描绘得有鼻子有眼,模棱可谓相当玄乎,还交给她一个纸扎黄符,扬言兑水喝下能辟邪,煞有介事一般。

李子瑜心慌极了,将信将疑之下,焚后拿灰烬熬了一碗,加入蜜糖灌入饮料瓶里,诳哄黄德权喝下,果真法效灵乾,整午,只见他夹紧屁股,陆续去了七八次卫生间。

真是个拄起一拐‘包治百病’就当赤脚的铁憨憨。

昨晚炖了冬瓜肉汤,余剩多了,她索性添了些菜,做成盒饭,午间放入微波炉加热。

白珊珊唤李子瑜一声等等,她叫了外卖,催单的同时,声色俱厉地朝电话那一头吼叫,若是再有缺斤短秤便往消费者协会投诉,直唬得对方一口粗气不敢喘。

电话一挂,人立马又变得乖巧伶俐的模样。

避开了人群,两人端上盒饭,穿梭于回廊之间直至尽头,上一步台阶便来到露天平台,这儿并不宽敞,推开门只三米见宽的圆弧地带,种了一些盆栽,放几张桌椅,还晾晒了几把拖把,平日虽为方便员工休憩,但一无遮阳,二离办公区域较远,三来地方实在拮据,故甚少人到来。

有人戏言之不过是大一点的荒郊茅坑,照这一想,李子瑜与白珊珊蒙头盖脸的,如此行径鬼祟,真有几分像来‘掘墓找屎’的。

李子瑜寻了个L型的犄角旮旯,立一把伞别在身旁的发财树间隙里,两人坐下,藏身于阴影底,掰开筷子,往地上敲掉上面细碎的木屑,李子瑜朝她使了个媚眼,阿珊先是愣住,不乐意地嘟囔起嘴,心不甘情不愿地将盒饭里的大块蹄髈,拿汤匙锯断,分一小撮指骨给她。

李子瑜嘬了一口汤,一瞬没被呛到,笑骂她与黄德权果真是夫妇,连吝啬也是如出一辙。

她气不过,挺一挺胸脯,扬言还在长身体,可这番话连她自己也未必说服得了,吐露到末尾,在李子瑜双目紧盯之下,几乎丧失了力气,阿珊感到委屈,只好剜下半勺的腐竹裹挟一块蹄筋予她。

扒拉干净后,隐约听到有人讲话,李子瑜探出半颗脑袋,见到那是尼尔和许绮蓉,两人在不远处,倚着栏杆,氛围显然并不融洽,言语之间似有冲撞,双方面色都并不好。

间断中声又小了,她听到含糊不清的几个词,姐姐,内华达,不甘,以及许绮蓉忽然拔高声量近乎歇斯底里的‘你就当我不可理喻好了’。

阿珊咋咋呼呼的,一味地连说‘糟了糟了’,险些喊叫出声,亏李子瑜及时将她摁回来,李子瑜本无心窥听,然而进也不是,罢退也不能,原是要耐住性子待这两人离去,可他俩聊得是有一搭没一搭的,中间话锋一转,又越争越烈,许绮蓉显然是一位脾气暴躁的女子,跺脚的同时,还踢翻了椅子。

李子瑜不禁心生好奇,照着阿珊的模样学,撅起屁股,迂回地猫下腰来,侧过脸贴上墙壁,两耳竖直,好使自己凑得更近。

她逐渐听到了两人的对话。

尼尔问:“到中国不久,你还适应吧,毕业后怎么突然加入‘媞莎’的,我以为你会在加州实习。”

“你不欢迎我吗?”

尼尔摇摇头。

许绮蓉闭上双目,深吸一口气,在说话的时候,上下唇瓣竟然有些颤:“两年了,你都没回去看一看姐姐。”

“我会去的,你知道的,等我忙完这段时日。”

许绮蓉沉下脸,盘着双手,说:“你就这么薄情寡义。”

“我如果无情,便不会与你争辩。”

许绮蓉蓦然蹲下去,隐约听到了她断续地在抽噎,尼尔稍有动容,扬了扬手,可那手悬在许绮蓉头上却顿住,许久复又放下,他放缓了脾气,长作一声吁叹,说:“绮蓉,不要给自己太多压力,我知道你承受了很多,包括你姐姐,我答应你,年底回去一趟。”

许绮蓉突然抱住了尼尔,只一顷刻,施力又推开了他。

她脸上的泪痕依旧,盖落的数根青丝翻飞,徐徐粘在脸庞,她轻轻地拨弄开来,抿唇笑一笑,说:“很抱歉,我失态了,因为姐姐她想你了。”

两人声音渐小,后来尼尔接了个电话,行色匆匆便先行退却,只遗留许绮蓉一人。

许绮蓉眺望远方,有那么一刻目光感觉是柔和的,她转过身来,腰肢倚在栏杆,翻了翻衣兜,掏出一盒烟,那烟是细长的,拿在掌心里叩击两下,她将其衔于嘴,背风里打了两下火机,却没打着,动作轻轻一滞,半晌才用两指取下烟,再以手腕揩一下眼睛。

那一阵风,李子瑜嗅到一股奇异的香味,像是许绮蓉身上的。

阿珊真是一个话痨,一个劲地叨叨叨,碎嘴地很,说这阴功蚀骨的事儿为啥净让她俩碰上,踢土能倒栽,吃水能噎着,甭提多晦,接着从倒霉辗转讲到蝲蛄,再讲到面膜,自顾自地竟然可以唠上许久。

李子瑜敷衍地搭腔,真想刮她一个爆栗,再揪住她耳朵大声冲她嚷:人不听使唤的,不光是那八卦的黄鱼脑子,还有那吧嗒吧嗒的大嘴巴。

这话,自然是不敢望她讲。

一个下腰动作做久了便僵直,李子瑜与阿珊两人上下搭在一块,刹那扶墙不稳便双双摔了出去,下颌磕到地板,吃痛极了。

三道目光汇聚一起,许绮蓉受了一惊,娇艳的面庞上掠过一丝诧异,她板起脸来,忽然冷笑一声,那笑容是某种令人毛骨悚然的蔑斥,我倘若不是站在露台的骄阳底下,指不定会昏厥过去。

对峙片刻,她便径自踏出了露台。

阿珊说,吸烟的女子都不是好人,她用了‘都’字,还刻意加重了语调,显得自己对二手烟是如此的愤懑。

李子瑜拿这事问赵琛,他说,曾经有这么一个故事,二战一个德意志人被抓,屈打成招,坐了牢,后来沉冤得雪,释放后,每个人却歧视他,家人也嫌他是个累赘,他在某一天自杀了,本是一个形而上的烂好人,替小贩捡枣,帮邻里打水,可洗不掉的,是脸上那为佐证犯人身份而被铁火钳剌下的火烙印,人相信第一眼,惯于以貌取人,无所谓歧视与压迫究竟对错与否,审人与审己,那刻度往往是不同的。

李子瑜仔细品嚼了他的这段话,确实掷地有声。

人生就像少加方糖的斋啡,没有几口甜的,总有人会泼翻,大不了一损俱损罢了,虽说劝人善良、放下成见谈何容易,但好在,我们是人,并非十恶不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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