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都市的精英女白领,通勤会是怎样?
拿覃夕月打板子,凡事必躬亲,工作分次要,严格遵照记事簿上的计划,NC职能流程每日必清,工作餐绝不超过十五分钟,这不仅是从时间上规范,形象亦须规范,打一个饱嗝容不得一板一眼的纰漏,帕子掩住,分量泄洪一般从牙缝里滋出气来,若是胃胀气则更不宜声张,宁可咽一口唾沫吞下,你怎知道饭肆里藏几个平日瞧你正经斯文、与你恭维的同事,看你大快朵颐的血污模样,不是震惊?
其实李子瑜很是佩服覃夕月,当矫揉造作成了习惯,那便叫做高雅。
职场任何事情或事件,均可以反馈成一张投资K线图,并划以作重、次要的分级,比如,副总裁以上级别的消息五分钟内回,恼人的客户,则择机、择时相性而复,适当加班是职场加分选项,但过渡的熬夜带来的只会是亚健康,你殚精竭虑写下的PPT报告,兴许只是某位领导拿来邀功的基础材料,倘是这类领导,投资回报率还跑不赢通货膨胀的,大可不必越雷池而事,本分即可。
覃夕月抽屉里便全是此类的分析,囊括职场圈、朋友圈和生活圈,可她漏了一样,生孩子。
生了孩儿的会添一些堵,刨去上下课接送,兴趣培训和功课辅导,以及督促洗澡刷牙这等看似细微尘末的小事,实在提振不起多少精气神,时间成本是固定的,按财务年最大净值分级计算,大部分职业经理人,在三十六岁前的规划,是不包括生育的,可投资管理往往是存在例外风险,何况人生这本风险与收益并存的账,她单位审计部的徐大姐,便是个肉眼能见的案例,三十有二,活成了六十岁的憔悴模子。
人前,她能保持光鲜明靓,人后有一刻钟不是规划得工整,她便躁狂,可她对谁温柔过,只是在排他的事物认知上从不抱有过分的期望罢了。
覃夕月逢周一便要起早,她须替罗志杰做早餐。
罗志杰任职的车行在海珠区,租房却在白云区,南北辙向,拿1:10000的地形图,一只成年男子的手掌还不足以比划。
五点五十起床,一刻钟的时间解决盥洗和排便,用过膳食,六点半出门,稍不慎,会错过四十五分那一趟接驳的公交车,再换乘两条地铁线路,与他这样赶路的蚁客是多如牦牛,大家不讲话,占个座,亦或者靠在角隅处裹一裹身子,阖眼休憩,情况顺利的话,八点十分能赶到。
老板不常出没,领班是一位年逾六十的老师傅,罗志杰与两位同事是昼夜两班倒,周一至周六,作息时间会在车行里匀一块干净地,支一张弹簧床睡,省得每日往返,累。
昨夜擀的面皮,包的是韭菜猪肉馅,吃起来香。
罗志杰喜嗜沙茶酱,一只饺子蘸半身,敞开了吃,肚皮胀得是滚瓜溜圆的,他倚在椅背,颓唐地坐一会,夕月一方面收拾,一方面轻敲他手背,笑着斥责:“你呀,吃没吃相,坐没坐相。”
“那不得怪你啊。”
夕月错愕:“怪我?”
“可不是,难道不是因为你做的好吃,谁会吃到累呢?”
夕月噗嗤一笑,说:“就你嘴贫,你还吃到累呢。”
“我说真的,我一只也不愿给别人尝!”
罗志杰怕人争食的龇牙模样,像一只獒犬,逗趣了夕月,夕月揶揄着说一句:“那要是给我吃呢?”
罗志杰面色为难:“那一只好了,多的不行。”
夕月锤他一记重的,凶他:“不行,我全要了。”
罗志杰下唇一翻,作出一副委屈相,夕月不去理会他,进房去拿背包,出来时,罗志杰已穿好鞋,踢踏一遍,正合适,POLO衫的衣领翻起一角,夕月踮一踮脚,替他捋直,罗志杰反手抓住她,蓦然说:“跟你说件正事。”
“什么事?”
“我妈想过一段时间,来广州玩。”罗志杰看她一眼,忸怩着说,“主要,是想看一看你。”
罗志杰的妈妈是一位全职主妇,俩孩子从幼照看到大,吃过不少苦,有一次趁墟,罗志杰差一步便让一疯癫的流浪汉给抱走了,他母亲矮别人一截,却与那厮扭作一团,乡亲们拿来锄头才赶跑那人,她很珍重的一条纱巾,二舅去一趟省城,从国营商品店买来的高级货,也撕坏了,所谓为母则刚,俩孩对她是既畏惧,亦感激,许多事情是绝不会忤逆长辈的。
夕月那时一听,调侃一句:“那时你要被拐喽,你就不姓罗了,指不定跟我姓。”
罗志杰满不在乎:“好呀,跟你姓我也不吃亏,入赘当甩手姑爷便是了。”
“想得美哟你,当然是你养我!”
她有想过这件事,是迟早得来,婆婆要瞧一瞧未来儿媳,按说有理,覃夕月只是心底没谱,职场几多的鲸涛鼍浪,她也从未露过惧色,轻易便能处置妥当,可她不曾思虑过,人生轨迹忽然踏入这一步,这如坐针毡的感觉,便雷同于册选嫔妃,浑身裸露地站于生人面前,任他人抚弄,更不齿的是,来者一面观摩,一面手执宣笔撰写,一面还要朗声读出:“此女子身形瘦削,**色泽斑黄,**垂落,即刻打入冷宫,永不得面圣垂怜!”
想一想这细节末梢的,便也叫她寒颤!
再者,以后出了家庭矛盾,真与婆婆扭作一团了,又当如何?
覃夕月心底有一股郁气,梦魇初醒跟这很像,却并非一回事。
覃夕月穿搭随意,茵曼的蝴蝶袖短恤衫,森马百褶雪纺裙,卓诗尼小香风外穿包头凉拖,挎纪梵希牛皮复古鳄鱼纹链条手提包,长发披肩,十足的知性。
八点五十进入大厦,乘电梯登上二十八楼,打完卡,冲了一杯咖啡,覃夕月在座位上怔楞片刻,一沓文件夹突然摞在她的文案上,令她回过神来,抬头一看,是同事Alisa,与她曾是同Team,不久前调任合约部。
Alisa看她精神萎靡,探出手,试她额头温度,问:“你怎么搞的,好似没睡一样,也没发烧发热,在想什么呢,平日里,我若是走近,三步之外你就知道了,要是让楼上赵经理巡查见到,得好一顿骂。”
覃夕月知道她讲的是监察部,专管风纪,摆一摆手,说:“没事,我这不好好的吗,只是没睡好罢了,工作不耽误。”
ALisa也不便他言:“没事就好。我提你一句,九点半隆会饭店并购会议,可别误事,提前准备。”
隆会饭店隶属隆会集团,是百分百全资控股,饭店囿于经营不善,历年亏损,加上税务缠身等的问题,决议向公众抛售,北欧乐富集团有意拓展中国事务,意欲资产并购,然而并购方案内容不止是单一饭店,其目光企及的,是隆会集团下辖的整个食品链。
负责此项并购的,是徐元锦,覃夕月同院系的师兄,零八届的经济学才子,相貌端正,身材魁拔,年龄长她八岁,离过一次婚,现任融资职业经理人,自开年后,企业启动项目承包制,责任下沉,覃夕月亦成为徐元锦的项目合伙人。
隆会集团旗下的隆会饭店有三座,分列一线城市,估值达叁拾亿元人民币,可这并非大头,隆会集团发迹于江西本土,直营餐饮业发达,占据年财务报表盈利率高达79%,进销项税费庞大,凭借‘县镇包围城市’的开发思路,从九八年伊始,在中小型城市里,成功竞逐布局各级仓储,冷链冷藏网罗纵贯江西、湖南、湖北与广东四省,价值是不可估量。
隆会集团作为甲方,授权委托了夕月所在的‘德辉金融’投资管理公司为代理人,与乐富集团商洽,双方争辩几日,方案往复对冲,胶着不下,分歧起初很明显,隆会只愿意出售饭店,并以现金流回笼转入,乐富则旨在囊括食品链,提出两个方案:方案一是以租代售,三十年为限,限期到了视双方情况再做定夺,乐富有签署继租的第一优选权,并须让出若干股权,由乐富集团注资董事会,成为二股东;方案二,由第三方跨国会计事务所,对饭店进行二次全方面估值,并至少将湖南、广东两省的冷链区域作为捆绑销售,以欧元结算。
方案一太激进,与卖身无异,隆会绝不会答应,方案二又涉及隆会的业务布局,影响甚广,并且欧元区受希腊财政赤字的原因浮动略大,目前趋势,以欧元结算不利,如此几日谈判下来,虽说口径均有让步,然而依旧达不成共识。
一晃到周五,覃夕月在加班,去打水的时候,发觉徐元锦的办公室,还亮着灯,她礼貌地敲一敲门,听到徐元锦一声轻柔的‘ing’,推门而入。
“你怎么还在公司?”
徐元锦不免失笑,整理一遍桌面繁杂的文件,道:“你能加班,我就不能加吗?”
覃夕月一瞬寒着脸:“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当然知道。”徐元锦站起身来,说,“隆会的Case是有些棘手,但目前已有松动的迹象,我与隆会高层反复商榷过,同意拟对饭店重新估值,为公平起见,采用公开招标,另在食品链的问题,乐富中国区的总裁已取得他们总部的意愿,以在大陆的部分固定资产,外加一笔现金作为筹码,等额交换湖南与广东的冷链仓储三十年使用权,下周我去隆会开会,相信会有眉目。”
“你怎么认定隆会会松口,冷链可是他们的主营业务,事关集团生死,而且,你又是怎么说服乐富让步,不再盯梢整个食品链。”
“我亲爱的合伙人,金融服务的生意经,还在于对业主意图的试探。”徐元锦看她一脸迷惑,盘起手,继续讲,“昨晚饭局你也在,业主连篇累牍地讲了许多话,我只听到一个字,‘急’,饭店已成为集团巨大的包袱,隆会急于甩掉,在半年财报做好,用以稳定A股股价才是股东最为侧重的,必要时大可断臂求生,况且目下这个只要湖南一省三十年使用权的方案,对隆会来说,并非就是不可理喻的,至于乐富,疲于拓展中国大陆业务,饭店与湖南冷链三十年使用权,只要价格合理,于他们而言,便是一块踏板,这是双赢的局。”
“你凭什么就这么确凿,换言之,业主也有可能全盘否决。”
徐元锦笑了笑:“所以才说下周我俩去开会,会有一场博弈。”
“明白了,亏得我和小吴还花费心思,重新做了成本和投资敏感分析。”
小吴是新进的金融助理,一个玲珑小巧的秀气姑娘,人比较伶俐聪颖,分配到夕月这一组,常常是夕月交代完一件事儿,她转头便能拿出数据,且不论符不符合,这股干劲儿就让夕月称道。
“敏感分析还是需要的,你所思虑的矛盾,甲方同样也在思虑,他们不一定会同意,或者说不一定百分百接纳,下一轮谈判兴许会用上。”徐元锦顿一顿,又讲,“时刻要预着两手准备,这不是你在学生会做过的发言吗,你忘了?”
覃夕月脸色微微一红。
徐元锦收拾一下资料,望她一眼:“要不,一起吃个饭吗?”
“不用了。”覃夕月婉拒。
“我就知道,你从不愿参与饭局,即便是私人饭局。”徐元锦无奈地摇一摇头,说,“工作不用太拼搏,身体可是自己的,熬坏了,可别想着讹诈公司。”
夕月噗嗤一笑,说:“是,你放心,讹谁也不讹公司,我还是有职业操守的。”
徐元锦乘电梯离去,夕月折返座位,拍一拍脸,精神稍显振奋,迅捷专注于工作,半晌,活动一下乏累的脊椎,忽觉头晕目眩,胃里一阵绞痛,她埋下头伏在桌面,打算歇会,倏地听到一阵革履落地的铿锵声,一双皮鞋走到眼前,侧目一看,是徐元锦。
“我猜到你会胃疼,现在八点一刻,不按时吃晚饭,估计成了你的习性。”徐元锦一边说着,一边从包里揣出一盒药,递到桌面,瞥见她眉头蹙紧,又补充道,“楼下药店买的正规胃药,放心,毒不死人,尽管喝,喝死了算我的。”
覃夕月说了声感谢。
待他走后,喝了一剂,味儿是真苦,玻璃幕墙外下起了雨,并不大,她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将桌面整理干净,提上包包便下楼,雨蓬下站立两分钟,远远就见到罗志杰穿着雨衣,骑着电瓶车驶来。
覃夕月是有一辆不怎灵光的二手凯美瑞,通勤一般不开,小毛病不断。
罗志杰每周六休一天,周五会提早一刻钟走,回到家,再骑车辗转去覃夕月的公司底下接她,历来如此。
罗志杰替她小心戴好头盔,让她坐稳了,将胯后雨衣的盈余部分盖住她,方才启动,车有些许颠簸,夕月拽住他腹前的衣角,倚在他的脊背,怆凉的雨水中感受到难能可贵的温暖。
路过桥头时,一辆骑车飞驰,趟过的水溅起来一丈余远,打在她的花衣裳,浸湿了大片。
罗志杰往路边商铺下停靠,还顾不得自己,连忙替覃夕月揩拭,他忽然说:“跟着我,很苦吧,我不能给你很好的物质,连一辆上一点档次品牌的车,我现在也做不到全款,不然下雨这么小的事,不会让你如此狼狈。”
这世界上什么最令人暖心,要说出一二条的话,那便是爱人的嘱咐与自责。
覃夕月摇一摇头,笑了,从后头抱住他:“有你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