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青梧漫长记忆中，能在心中烙下真正印记的只有开始和结束，无论疼痒，皆被迫承受。

彼时他还是一凤凰栖息的梧桐树，等某一天凤凰离巢的那一刻，脑海之外突然之间充斥着周围各种各样的声音……

水流翻过，浪花哗哗

风声袭过，如羽扫心

阳光撒下，暖暖温和，撒在自己身上，就算未能睁眼都能感受到那包容的气息，细嗅轻闻下，还有朵朵鲜花的香气混合着泥土的芬芳……

他觉得一切都像是美丽的开始，他也期待着憧憬着未来……

只是……

“扶苏！扶苏……”

青梧无声地叹了口气。

这是第一百零八天里的第三十次周而反复地叫声。

一开始他只是以为这是一种鸟儿，譬如那“喊着“布谷，布谷”的鸟儿一样，这种鸟儿的叫声还比较另类，竟然高低起伏着，他甚至差点以为这是一个别的灵物，比沉默寡言的菩提树还要伶俐，可真是一只厉害的鸟……

虽然只是从来没有任何回应她的声音，但是每一次听那样软糯糯的呼喊，若是有回音，早就回复了吧。

于是他也习惯每天听着那个空灵的声音在喊着“扶苏，扶苏”，也能感受到旁边老的菩提树、合欢花叶子和花朵摩擦的声音都能明白他们也是明白的，甚至偶尔传出来两人的笑声。

只是不明白为何，到后来竟然随着呼喊，叶子再也没有晃动，花朵也不再开放，空气中弥漫着的气息很是压抑，偶尔都能听到菩提树夜晚的叹息……

有一天，那个声音又吵闹起来“扶苏～扶苏～～～”他就和那菩提树刚开始摇晃他那满头叶子一样然后学着“呵……呵……”，可惜的是他刚开始学着，就听见那个白灵似的声音一下子炸在耳边“你生出灵体了？”。

那一天他有了自己的灵体，能够有自己的视野，睁开眼的一刹那，他看到的一切和自己所期待的并无差别，一望无际宽阔的水波蔓延至天际，身边枝叶茂盛的菩提树，正一脸笑意地望着自己，只是那眼神里多了些许自己看不懂的颜色，与菩提树枝叶缠绕一起的合欢花此时也开放了许久不再的花朵，周围一切瞬间欢笑腾起。

那也许是青梧第一次真正感受到家的意义。

同时他也看到了那整天缠绕在挡住了大半波浪的石头上打滚的那抹灵体，终于引起他的目光后，那灵体趴在石头上欢欣鼓舞地说道“扶苏，我们又有家人了呢？”

那是全身翠绿只有脸白白净净的模样灵体，因为不是实体，甚至全身上下都是透明，就算这样，她也是最闪亮的那一点。

“扶苏～你看呐，有一梧桐树长成了？”

“扶苏，你看他的叶子怎么那么大”

“扶苏，你都好久不说话了”

“扶苏……”

……

就算青梧现在能说话，他也依旧不能打扰这份吵闹，周围的一切似乎也在纵容她的纠缠不休。

“扶苏～扶苏～你怎么不理我啊？”那声音纠缠不休，像是不得到回复不罢休，终于可能也是因为他的存在，也可能被吵的烦了，一声远远地叹息后，终于响起另一个声音。

“代代，你也快些”。

像是泉水打在石上的声音，冷冽却不失温柔，明明是两个完全不一样的感觉，可是偏偏这声音两种都契合。

青梧想：快些作甚么？和他一样长大吗？

又向那个终于等到回音的那抹灵体望去，所有的人都能感受到她的小心翼翼以及珍惜，此时的她趴在石上说“扶苏，我有进步哦”说完还低头偷笑。

青梧此时也不明白那“鸟儿”究竟是何物，于是他整个正直的身子虽然在外表站立，但是他的根已经整个贴在菩提树的跟上，打了一圈一圈又一圈，然后呆呆地问道

“你不是鸟？”

那双水灵灵翠绿色的眼睛此时一脸惊讶，然后又笑着打着滚，边笑边说“嘻嘻～扶苏……他说我是鸟儿呢”

就这么过了一天又一天，周围看着老的就要掉牙的菩提树，满身鲜艳却宁愿围着菩提树的合欢花，还有青青绿草，整天叫着布谷布谷的鸟儿，湛蓝的天，白白的感觉一捏就要化掉的云彩，还有那团没有实体的代代，以及那颗巨大的石头。

就算有了灵体，他依旧不做声响，甚至代代也不知道他已经修成了实体，依旧每天打着滚挨个走一遭，直到从他身上掠过的时候，他不自觉地打了个颤，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早已经被那双翠绿色的眼眸盯住，那脸颊此时气鼓鼓的道“梧桐，你不乖哦，你都生出灵体了怎么不说话！”说完就自个一人滚走了。

为什么呢？为什么呢？为什么不愿意让人知道自己已经修成灵体了呢，此时的他已经现形，望着那只钻进巨大石头里寻求安慰的时候绿灵，他也只能感叹道，那“鸟儿”原来是一种代代树，只是他从未见到它开花，甚至连长大都不曾长大一些。

因为几千年了，这方土地上能化形的都化形了，只有代代依旧是那个只有一团灵魂的形儿，修了很久很久依旧如此。

“青梧，代代她没有恶意，她只是太多年了”比他还少言语的合欢花此时出声解释道，可是他想说没关系呀，他并不怪她，只要他化形了，也是可以照顾她的。

日子一天天地过，他也以为日子会继续这样下去，无喜无忧，只是没想到那一天来的那么快，也没想到那么狠！

他和菩提合欢等被拱翘的地面逼得连根拔起，差一点就要窒息，若不是那个隐藏在大石里的男子，他想他不会见到第二天的太阳，虽然在之后的若干年里，他想的就是还不如死在那场大难里，而不是半死不活地遇见一见又一件难过的事情。

他从那处山水似的地方被逼出的那一刻，他也见到了那个巨大石头里的人，只是那人已经无法站起，在将代代守护好的同时，帮助他们等离开了那个漩涡。

等到他清醒过来的时候，抬头一眼只看到了一座巨大的牌子，三个字，他却不认识那是什么字，只觉得由心肃然。

那时的他浑身是伤，几乎维持不住幻化成人的法术，只是跟着先进城，结果热闹非凡的场景，一张张笑脸竟也让他心陡然以松，他们都开心快乐，甚至没有和他一样狼狈的人物，在他进来的那一刹那，甚至还有很多人注视着他，似乎脸上还有些许疑惑。

他在进城后的一个墙角站立，几乎无法支撑得住靠在墙上慢慢滑落的时候，一个声音从旁冒出“你没事吧？”。

他抬眼一看，竟是一个精神矍铄的老人家，身边有众多护卫带着锋利的家伙护在一旁，见他抬头竟也没有半分嫌弃，只是笑着。

他想有个家，想有一个被缺失的家，于是他跟着他们回去，后来才知道那是一个叫做玄武城的地方，那个老人是玄武城城主攸安，已经掌管玄武城几百年。

青梧曾不说话，是以众人都认为他是一名哑巴，也曾不打听他的来处，他过得安心的很若是可以，他想要一直呆在这里。

只是一百年之后……

“快！青梧！快走！”他又一次被推着离开，被人保护着离开，是那个老人的儿子攸宁，玄武城少城主，他被带离的那一刻，他竟然看到了之前扶苏那一样的表情，只是这次他理解了，认同了。

青梧和逃出来的玄武城人在外看着被黄沙掩埋的玄武城的地方，站了好多天好多天，不漏掉任何一个动静。

甚至众人齐心协力想要把他们的玄武城重新挖出来，只是四处都是沙……刚推出来的沙子又流了回去，再用尽各种方法都没有任何用处之后，所有人此时都不再开心，不再幸福，流漏出从来没有过得悲伤，甚至有的人控制不住自己放声大哭……

青梧也沉浸在痛苦中，他害怕甚至想着是不是因为他就应该就此死去，才不会引发劫难，离开前的那一刻，他注视着天，然后裹着满身黑布离开。

青梧剩下的时间过得悠久漫长，他走过很多个地方，去救过被鞭杀的仙人，去救过垂死的妇人等等……

可是他早就已经厌倦这样的日子，无休无止，无悲无喜，他报复性的将自己的修为给了那被鞭杀的仙人，助她重来一生。

蹉跎余年后，在河畔边他被乞丐欺负到浑身是伤，就像是一摊烂泥一样躺在河岸，接受着河水的冲刷，烈日下，连河水都是暖和的，就这么静静带着死去也未尝不可……

他感觉到身旁站了人，把那些乞丐都撵走，却不知是敌是友，他也没有一丝反应，过了许久才听那沙哑的嗓音说着“你帮我，我来照顾你”，沙石磨砺的声音明明那么难听，怎么会有让人想要流泪的感觉。

他也睁开那双碧绿色的眼眸，眼角划过了泪水，看着哭了，嘴角却漾着笑容。

“好”

那一句“好”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刻，是他最不曾后悔的话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