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清早听到木制轮车碾过青石板的声音,听到母亲切切的嘱咐声,安歌知道锥岩就推着父亲的轮车上了特制马车,赶去王宫,最开始她诧异得了不得,猜测难道老杞王又身体不适了,或是老杞王过生日,再就是王宫有王孙降生,唉,不猜了,吃饭,酴醾早就偷偷摸摸地用做酒的江米煮了饭送了来,吃完之后掐指一算,嗯,七日了,酒曲要翻晒一下了,便跑到酒坊,抠掉密封泥,仔细地洁过手,又换了素衣,才进得曲室,把酒曲一一翻过。翻毕又将曲室的门密封。
高壅子一大清早出宅时闷闷不乐,因着昨日屈将军府对自己的冷落,更因为冬至之日新宅恐无法建成,所以高条一早躺床上耍赖,高壅子也没有心思去管,郁郁出了门。还未到新宅,就被王宫内宰遇到,转告杞王宣其入宫。
高壅子战战兢兢,以前千方百计想得到杞王亲近而不能,今日特意宣召反而心内惴惴,待他到得王宫殿内,发现太子、曹将军、屈少将、寒副将甚至坐在轮车上的屈老将军也在,杞王见到匆匆赶来的高壅子,气不打一处来:“上大夫,好女儿便是那溪水,好姻亲就是大树,二者俱全便可以伐树做椽,活水为泥,修建广宅了。”
上大夫擦擦额头的汗,说:“请王赎罪,臣建家宅,皆出自私信:一为老母,老母且至耄耋,卧病在床,寝室狭小,心情苦闷,终日詈骂,喋喋不休;二为女儿们,怕母家过于鄙陋,内心愧疚,不能尽心侍奉夫家。”
王上说:“上大夫言之凿凿,一心放在私情之上。可知昨日杞国发生何事?”
“外寇入侵。”高壅子何等聪慧。
“正是。爱卿猜猜侵的谁家?”杞王皮笑肉不笑
上大夫慌了神:“难道侵了臣下的田地?”
杞王不置可否。
上大夫拔腿想到自己的薄田一探究竟,可想到这是王宫,又转过身,一时不言。
“少将军,你是看准了?”
应执说:“末将看准了,来犯穿的是淮夷的服饰。”
高壅子急得汗水涔涔而下。
杞王对高壅子轻蔑一笑:“上大夫不顾天时,着急割取黍麦,这回不用急了,有人替你收了。应执,你和你岳丈说一下。”
应执即转身拱手说:“上大夫家可有田产在昌乐郊外西南十里外,恰是在杞国城墙之外?”
高壅子说:“正是,被淮夷抢先收割了?”
应执说:“被刈除一半,刈除的部分被淮夷带走了部分。”
“昨夜的事儿吗?”高壅子问。
应执点点头,补充说:“外城别家的农田也都如此。”
杞王说:“淮夷小儿,实不如猪狗,明明同属夏禹的后支,自己不垦田满山野地浪荡,反倒抢我粮食,诸将,如何看啊?”
高壅子问:“淮夷抢我国粮食,暗夜中如何被发现的?现田旁可有人把守?”
寒副将说:“是末将夜间从首阳山大营回武备库路上发现有崭新的车辙和马蹄,心中起疑,循迹而往。因回武备库只带六名士兵,淮夷有二十余人,持镰奋力割取,末将随即燃气烟火,少将军率兵士来援,有交战,对方伸手矫健,敌我双方各死一名军士。已派军士守农田。”
杞王又开始骂:“这狗娘养的直娘贼!”
这时太子献计:“今已到秋日,不如咱们让民众白日收割,晚上军士把守,直到黍麦收讫。”
杞王说:“如今只能这样。高壅子,你马上着人通知外城有田的人家,抓紧刈麦。”
高壅子如得大赦,一路小跑。出了宫门坐了马车,来到新宅,火急火燎告诉正督工的高棱马上带四名男仆去城外收麦;吩咐高极好生督促女仆做力所能及的事情;然后才去了昌乐司徒衙署,司徒马上遣人通知城外有田的人家。
杞王缓缓道:“此番淮夷定要纠缠,听说鲁国又蠢蠢欲动,陈国使者又刚至传舍,徐地边境小战整个夏季也未停止,如三国和淮夷戮力伐我,孤该如何?”说完竟看着屈骜。
屈骜思索一会,说:“鲁国不足为患,鲁国国君清高,自诩礼仪之邦,王上母妃和两任夫人均是鲁人,王上尽可派人送去些许钱币锦帛,另国书一封陈述杞国之难,定会平安无事。徐国的地势人情将领这些年曹将军都很熟悉,可让曹将军继续领军抗徐;陈国由应执迎战;淮夷擅长奔袭,机动性太大,由寒慕来对敌。”
杞王如同闭目养神似,慢慢说:“孤本也是如此打算。”
屈骜没有理会杞王,说:“此次三将定要互相配合,尤其寒副将对敌淮夷,一定要万分小心,切不可马虎。因淮夷行踪不定,寒副将既可以随地扎营,又可把军士靠近曹将军或应执那里扎营,对敌以护卫王城保护农田为主。三将要密切监视淮夷举动,万不可让他和陈或徐结盟。”
三将抱拳称诺。
杞王说:“这一大清早的,折腾至此,我年纪大了,倦了……老将军,有没有什么要嘱咐的?”
屈骜坐在轮车上,不怒自威:“诸将听着,将在外,行事一定要依据情势变化而变化,万不可拘泥;还有一定在自己军中多观察,找出有能力者,培养杞国明日的将才,哪军多出将才,哪军的将领即可获得奖励。”
杞王的眼中此时闪现光芒,说:“善,甚善,冬至日孤将举行荐才典,哪军将才多,主帅即可被赏美酒,得美姬,封良田。”
三将抱拳称诺。
杞王挥手:“下去吧,曹将军,屈少将加紧操练士兵,检视战车。寒副将就随意吧。老将军,就随同孤在宫中休憩,昔日的床榻都还未变呢,你就让锥岩服侍,午后随孤见陈国使者。”
将军府,姜隰在将军入宫后,本拿着针线和废婆于廊下做女红针线的活计,直至中午将军还未回来,就让废婆出了府门找到军士前去王宫打探,得知将军在宫内休憩,于是便召高机和安歌来偏厅进餐。
安歌本还嘴硬,说:“若不将我嫁与寒副将,饿死便罢了。”夫人气急反笑道:“你若真有心饿死,恐怕今日也不能如此腰板挺直、嗓门清脆地站于我的面前了。”
安歌听此,露出狡黠笑容,索性不再装了,坐于席前吃了一盘的小猪肉又要了一盘,喝了一樽的酒浆又倒满另一樽。将军夫人倒是食不甘味,勉强吃了三五口,感叹:“看来,又是一个多事之秋啊!”
高机问:“母亲可是听到什么风声?”
“废刚刚出府门,听得军士说淮夷抢收我杞国外城的黍麦。”
“每年都中秋之后才有战事,今年怎么这么早?”安歌看似漫不经心地问。
“今年逢水患,各国缺粮,听说陈国使者昨夜已抵达昌乐传舍。”母亲随意回答道。
安歌轻快地说“母亲也不要忧心,也许这次陈使是继续来逼寒慕强娶那个妫息呢。”
夫人没来得及发作,高机抢先问:“同属小国,为什么陈总骚扰我杞国?”
“陈国国小但有野心,总想着吞了更小的国家壮大自己实力,就可以和别的国家抗衡了。杞国国小且富足,兵少将帅缺乏,就如同大路边的肥膏,谁不想咬一口?”
“那我们为什么不多培养将帅?”高机疑惑。
“杞王也想,可是有心无力。不缺吃少喝,百姓们谁不想妻儿老小共享天伦,谁肯以命相博?”
“哥哥也不缺吃少喝呢?”安歌说。
“虎门无犬子,你哥哥自小喜欢舞枪弄棒,你父亲也支持,上过沙场的人更有对家国的执念。”
“娘亲,那你怎么不让我也当将军?”安歌异想天开。
“哪有女子为将军的呢?”母亲说。
“难道真就没有女子为将军的?我记得是有一个,叫什么来着?”安歌偏着脑袋想。
“是商王武丁的首任王后妇好,能使用大板斧,曾和武丁一起征伐巴方。战前妇好和武丁议定计谋,妇好在敌寇西面埋伏军队,武丁则带领精锐部队在东面对巴方军队发起突然袭击。巴方军队在武丁军与妇好军的包围圈中顾此失彼,阵形大乱,终于被围歼,南境平定。妇好多次带兵征战,收付疆土,战无不胜啊!”
“母亲,你听听,是有的,那你看我能成为女将军吗?”安歌竟然有些向往横刀立马的生活。
“你啊,就继续酿你的女儿酒吧!”母亲闷闷地回复。
午饭罢,高机留下陪母亲裁剪秋冬寒衣,安歌悻悻地走开,路上是遇石子就踢开,遇花枝就折断。本以为自己懊恼的是母亲的取笑,可后来才发觉她懊恼的是寒慕,不知陈使来杞,会不会变法地抢走寒慕。即便寒慕不从,可沙场征战,又几时能归,他何时能倚墙看我做酒呢。
安歌欲回内宅的寝房,因着嫂嫂独守空房的孤寂,高机嫁入王府中,安歌便多在内宅居住,便于就近陪着说话解闷。这时她看见醇醴从花园方向疾步走向她,并用眼色示意她,安歌随即迎上去,两人就向花园走去,安歌奔入学馆。只见一个熟悉的侧影,一手执简,一手拿刀,在刻写什么。这不是寒慕还能是谁。安歌满脸笑容,快步迎上去,寒慕嘴角的笑容溢满一脸,放下手中东西想拥抱却有些拘谨,安歌倒是很自然靠近寒慕并坐于他的身侧。寒慕一下子握住安歌的手,小小的,软软的,如若无物,再看着眼前如此的生动的美人,一股热气升腾而起,聪敏如寒慕,一时竟不知说什么。
安歌拿起竹简问:“你这是在写什么?”然后低声读起来,“’安姬奋而起,逼视韩,云君可愿娶吾乎。言讫双靥如云霞’,好啊,你为何记我如此丑事?”
寒慕深情地说:“这又如何算得丑事,那我丑事岂不更多?”说着拿出一串竹简。
安歌取来,从右到左看来,第一个竹简字迹拙劣,安歌记得那是寒慕十二岁时,刚刚学会写字,用小刀刻下的,那时安歌也如此坐在寒慕身边,可七岁的安歌并不识字,并不知寒慕刻画的什么。只见其上刻着:“安姬就学。”
下一个竹简刻着:“安姬跌扑,手足破,幸喜其未哭。”
中一竹简刻着:“安姬酒甚甘。”
“安姬及长,不知可如幼时与我亲近。”“安姬及笄,衣饰华美,恍若新妇来归,念及其终会适人,如鲠在喉。”
另一竹简,竟记着安歌口述的酒曲制作方法,和一次次酿酒的方式和口感,并细细登载古书上的酿酒的方法和禁忌。安歌看着,再抬起头已经泪眼婆娑,意欲亲吻寒慕,这时醇醴慌忙跑来:“姑娘,废婆来了。”
寒慕听此,即快速离席,闪身于学馆门后。学馆门打开了,废婆看着手拿竹简作势刻画的安歌,恭敬说:“姑娘,夫人传话,说花园旷大且內无男丁,恐淮夷人跃入府内,惊吓姑娘,请姑娘移入内宅。”
安歌笑道:“将军府外五百军士,日夜轮守,就是这山丘的北坡东坡都有兵士驻防,母亲何至于如此,婆婆请将此话捎与母亲,我还要在此记下酿酒的方法。”
废婆离去,寒慕来到几案前,说:“你下月的寅日住在酒坊之内,向夫人求几个粗壮的婆子相守,我自会见你。”
安歌问:“若有粗壮婆子相守,你我日后如何相见?”
寒慕咧开嘴笑道:“我自有办法,如我寅日子时还未来,就不要再等。我便是忙于战事。”
说完就要匆匆离开,安歌站在原地,心中默念着:“寒慕,寒慕,你一定再回头看我一眼啊。”只见这时寒慕回首说:“我的衣服你还没有做好吗?”
安歌连忙点头:“做好了,做好了,只是不知道你今日会来。”
寒慕眼中宠溺一笑,又迎着安歌,轻轻握了她的手,在额头上温柔一吻,然后转过头,出了学馆,跃到树上,树间穿行,须臾失去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