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将军夫妇的授意下,废婆挑选了六名婆使进入了将军府花园的酒坊,这六名婆子分为三班,对安歌形影不离,甚至在安歌晚上睡觉之时,也是有婆使陪着睡在卧房的地上,其他婆使就住在花园姒夫子卧房侧客房外的小厮房内。
安歌不以为意,因为她知道她的盖世英雄一定会来,只要熬过这个冬季,熬到春暖花开,草长莺飞之际即可。
她活动区域仅在花园之内,她不可踏出花园一步,即使进膳她也不能踏出花园,但是她依然欢快地迎接每天的朝阳,然后开始一天的酿酒活动,她不停试验火力,不停试验各种水果,不停试验各种粮食,对比口感。
冬季寒冷,若遇无风时,将军府花园内的白烟袅袅升空,市井之人听闻,交头接耳说屈家是有酒仙下凡了。
杞王再次派内宰去了屈府,将军只说安歌得了风寒。多方打听,才知原由,杞王感叹:“还是屈骜啊,孤只看到了寒慕的良田,却只治根不治本,你看人家屈骜,一下子又把寒族封在奴位之上。”
蔡姬嫣然一笑:“屈将军用的是美人计,王上可是没有适龄的女儿可用啦。”
王宫酒坊的弃喝安歌酒而自绝,王上喝了安歌的酒不惜主动索取,高上大夫喝了屈家的酒,更是神情飘飘然;僖鱼从上大夫那里喝了一樽,欲再喝,上大夫嘻嘻一笑说没了,僖鱼甚为扫兴,也无何奈何。辗转几日想要討酒,却苦于屈将军府向来的高不可攀。于是和高上大夫说:“女儿和高极的婚事可以早早定下来,别的聘礼都不需要,只求四坛屈府美酒。”
上大夫欣喜若狂,高棱瓮声瓮气地问:“父亲,这岂不是比什么玄纁和束帛还有俪皮难得的多吗?父亲向将军府求美酒不如求玄纁、束帛、俪皮?”
上大夫气着点着自己儿子的额头说:“我说我渴,你非要端来一箪秫米。”
高棱笑呵呵地说:“那也挺好的呢,有秫米饭可吃。”
上大夫气得嘴都有些歪了,气呼呼踱着步子,终无话可说,转身离开了。
上大夫来到侍妾这,侍妾刁曾抱怨自己居处装饰之简陋,连帷幔都不曾见,甫一开口,就被上大夫一巴掌扇了过去,刁捂着肿起的半边脸,惊恐地看着眼前的新主,从此不敢放肆,对上大夫极尽阿谀谄媚之意。
刁轻轻捶着新主的背,问:“大人,今日为何如此沮丧?”
上大夫闭着眼,说:“从将军府弄出四坛美酒会很难吗?”
刁轻轻一笑,声音如银铃。说:“这对上大夫能有何难,那三姑娘不是将军府的少夫人吗?”
上大夫说:“指望她?哼,她现在恐怕恨我这个父亲入骨。”
刁说:“怎么会呢?即便三姑娘对您有些怨怼,可是对自己亲哥哥,给她长脸的亲哥哥总是有感情的吧?”
上大夫哑着嗓子说:“只能先从高机这里试试了。”
屈府花园一直云雾蒸腾,花园里的婆使们分工明确。一月后,酒坛酒罐一个个被注满或清冽或甘醇的美酒,摆满了小小的酒库。
其余的酒坛酒罐总是凭空消失,有一个名为蓼的婆使发现了,对酴醾和其她婆子说及此事,其他婆子笑着说:“恐怕让姒夫子喝了。”
“喝完总该把酒坛子送回的吧?为何这许多日酒坛子不见送回?”蓼固执地说。
“谁说酒坛子没有被送回,我怎么总觉得这酒坛子只比昨日多,不比昨日少呢。”
几个婆子开始清点酒坛子。酒库只有安歌能进去,别人进不去。即便如此,外面的酒坛子看似仅仅几十个罢了,但是几个婆子数来数去,几次的得数又总是合不上。
这时,醇醴大喊:“还不过来看着火吗?姑娘不是说就要中火吗,这火既大不了也不可小,你们看,这火就只剩余烬了。”
安歌从酒坊东厨走出,说:“你们这次的酒一定不及其它,干脆就赏与你们这些婆子;下次再如此,小心我让你们赔我的粮食、柴薪、酒曲……”
几个婆子缩着脑袋,闷声都回到自己位置。
大寒,天气异常冷。安歌怕酒坛冻裂,嘱咐婆子用草垫把酒坛苫盖好,至夜,寒风凛冽,刮得花园内枝干发出呜呜的响声,惊得群乌乍起。奇异的是,尽管几日并无烧鼎蒸粮,但花坊依旧有白色烟气腾空而起,有多少饥寒之家看着这烟气,希望汲取一点点的暖气。
安歌和住在酒坊内的醇醴和伴睡的婆使喝了一点点酒,真的有如一团火焰在腹中燃烧,一会儿便觉每个毛孔都透出暖意,醺醺然熟睡了。
黎明,酒气已过,安歌觉得有些冷,便缩进身子,自己把被子裹紧,还是觉得有些冷,便高喊:“醇醴,醇醴,把我的裘皮拿来帮我盖上。”无人应。
安歌这才想到有陪寝的婆子,于是喊:“酉,把我的裘皮大氅拿来,冷。”酉翻个身,依旧熟睡。
安歌叹口气,站起欲寻找裘皮衣,恍惚觉得眼前一亮,推窗一看发现天已将大雪,天地一白,远远地似乎看到三五雪人跪于雪地。安歌大惊,连忙披上裘衣,这时陪寝的婆子才翻身爬起。
安歌走出酒坊,发现锥岩立于酒坊门口,肩上落了一层薄薄雪,锥岩看到姑娘,连忙说:“姑娘,这几个大胆背主之徒,竟于夜半来姑娘酒坊偷酒。”
安歌闻此,万分惶惑:“我怎一点不知?”
锥岩说:“恐是姑娘睡熟了。但奴不知婆子和醇醴为何也能一点不知?”
安歌说:“近几日天气寒冷,睡前必是喝点酒暖身,因此睡得都很沉。”
锥岩躬身说:“既然姑娘已醒了,奴这就去禀告将军和夫人,看如何处置。”
安歌说:“锥岩,且不必禀告父亲母亲,我来问问。”
锥岩沉吟说:“恕奴不敢,军将无令无危急之事私自闯入府中,便是大过,不是姑娘能私下处理的。”
这时一个军将膝行向前,高呼:“姑娘饶命,锥岩饶命,万不可禀告将军”,说着磕头如捣蒜,这时,安歌才认清此名军将正是兀,脸已经冻得青紫。
兀说:“在下真的只是为了酒,在下曾把美酒送于王宫,送于弃,弃喝完姑娘的酒,失魂落魄,并赏了一爵与在下,问在下这人间可有此酒,在下喝完便对此酒念念不忘,可这酒别处没有售卖,便是托了行商去了周国、齐国、鲁国、莒地甚至羌戎,终无此酒。在下只能出此下策。在下愿对将军少将军粉身碎骨,闯入酒坊真的并无他意,望姑娘明鉴。”
锥岩嘴讷,有点语无伦次,想去禀告将军。
兀膝行抱住锥岩的腿,说:“夜里被您发觉,我们兄弟可和你动粗?我们兄弟直接跪于这雪地,任你处置。如今他们恐怕已失去大半条性命。”
安歌连忙去察看令4名军士,触手一碰,其中一位竟然直挺挺倒在雪中,安歌惊呼,其中一位军士说:“请姑娘恕我等性命。”
安歌说:“你们还不把他搬入酒坊内吗?”
这时只听到一个声音说:“不能搬到酒坊,把人先搬到客房。”
高机领着酹已走至花园中:“把他抬到学馆旁客房内。”
客房内,婆子连忙用裘被覆于其上,安歌嘱咐醇醴去取酒,这时被高机制止了:“这几位本就是偷酒贼,做错事反而得到心头所爱,岂不是鼓励那些做错事的人?”
“酒可暖身,如果不马上帮其暖身,他就会死掉”安歌说。
“他们难道不是死罪吗?若不是成全小姑你的恻隐之心,本就不该施救。”高机嘱咐,“酉,热汤浇灌!”
一会热水就端了上来。
这时高机对着跪于客房地上的其他三名军士厉声大喝:“你们如实招来,是谁告诉你酒坊储藏库位置,可有人在内呼应?”
三名军士连连摇头。
“你们如实招来,若不说实话,看我如何惩治你们?”高机说。
三人只是闭口不语。“锥岩,去前面禀告将军。”高机说。
安歌刚想阻拦,只见醇醴“噗通”跪在地上,面如死灰。
安歌正自惊讶间,醇醴说:“少夫人,饶命!是奴!”
高机冷笑着说:“你究竟都做了什么,如实说来!”
醇醴说:“奴婢只是告诉军士……”
高机指着面前跪着的和床榻上躺着的军士说:“你告诉哪一个了?”
醇醴不答,高机大喝:“还不说吗?”
兀说:“少夫人,是小人!”
高机说:“我没问你,贱婢,你就说,你和他都说了何?是主动说的还是被胁迫的?”
醇醴说:“是奴主动说的,奴听说兀便求美酒,便告知可去酒坊去取,就告诉他酒坊内储藏库的位置。”
高机问:“只告诉储藏库位置?储藏库怎么打开的呢?”
醇醴说:“奴趁姑娘不备,把姑娘衣襟的钥匙的大小形质用泥土拓了。”
高机说:“好聪慧的奴啊!怪不得这么多的奴,偏你就能进入这府中伺候。一边是侍奉多年的主子,一边只是府外护院的军将,你为何要背弃主子?”
醇醴默然无语。
安歌似乎明白了什么,不满地阻拦:“嫂嫂,切莫再问,我自己的奴自己管束,还望今日之事,不要和父亲母亲说。”
高机看了安歌一眼:“我以前就听闻屈府从无被逐出之奴,小姑,你如何处置这等贱婢?”
安歌说:“我如何处置,不烦嫂嫂劳心。”
高机说:“小姑之事,嫂嫂本不想说,可我偏偏见不得这样贱婢出现在我眼前,更见不得她出现在你哥哥面前。”
安歌说:“嫂嫂,少女春心,本属人伦。”
高机说:“人伦?人伦可有为奴者魅惑不同的主子,她为奴,而无论你的兄长还是军士,哪一个不是贵族子弟?行为不检,甚至还敢私下和其他奴婢炫耀声张,可还有半点羞耻之心?”
醇醴浑身发抖,冷冷看向酹,酹不自觉往后退一步,然后又看看兀,最后看看安歌,然后用尽全力撞在墙上,登时没了气息。
那一刻简直天旋地转,安歌站在那,微微张着嘴,呼吸竟也停止了,片刻后,她才扑过去,把醇醴的头搂在自己怀里,有手摸摸还从醇醴头上渗出并向下滚动的血流,然后轻轻放下醇醴,眼睛似喷了火,扬起一巴掌就打在高机的脸上:“本姑娘和你说过,我自己的奴我自己管教!”
高机也没有想到醇醴会有如此过激的行为,看到醇醴撞墙本就有点发呆了,挨此一巴掌,更是一时语塞,几个军士根本没想到小姑会动手打嫂嫂。
安歌打得仍觉不过瘾,用手去揪着高机衣襟,闹着:“你今天一定要陪一命,我告诉你,我的奴也是人,不容外人如此作贱。”高机此时已反映过来,一把推开安歌说:“酹,送姑娘回酒坊。”
客房门这时开了,姜隰铁青的脸,推着木椅中的屈骜,身后跟着废。客房窄小,已不能再容他人了,所以那几人并不入内。
几名军士看到将军,浑身战栗如筛糠;锥岩因没能及时禀告,也满脸不知所措。
安歌见到父亲母亲,心中的悲伤不能自抑,扑倒母亲肩头,哭得双肩不住耸动,上气不接下气,姜隰心疼得无以复加。
屈骜大喝:“你跪下!”
高机听此,噗通跪于客房内,酹和酉也顺势跪下。
屈骜说:“屈安歌跪下!”
安歌不知就里,但也跪于父亲的木椅之侧。
屈骜说:“我昨日就宿在姒夫子房内,此间的对话我听得大概,屈安歌,你嫂子说得可有何错失?”
安歌只是哭泣。
“你不能管束下人便罢了,自己亲嫂嫂指出过失,你有何不悦?”
“是她逼死了醇醴?”安歌泣不成声。
“是她自己逼死自己,为奴者行为不检;被指出以死谢罪,本是本分。”屈骜慢慢地说道。
兀膝行于前,朗声说:“深为军士,监守自盗,愿以死谢罪。”
其余两人附和,床榻上的军士课恢复意识,从床榻上滚落,伏于地上。
将军说:“你们且后处置。安歌,你动手殴打自己嫂嫂,可在奴前给自己嫂嫂留了颜面?为了一奴,而冒犯家人,可有错?”
安歌擦了擦眼泪:“我没错,奴也是人,她和高家女子一样一双眼睛,一对耳朵,一个鼻……”
屈骜闭上眼睛,叹口气缓缓说:“人和人终是不同,就如同五个手指,长短不同;就如同这天地,高下不同……”
安歌凄然一笑:“我就是没错……我自己的奴……”
屈骜说:“锥岩,拿竹仗来。”
安歌斜着眼睛看着屈骜:“父亲现在可是要在外人面前打女儿了?”
屈骜并不回应,大喝:“锥岩,你不动吗?”
客房外,安鸣朗声说:“应执原为妹妹受罚,望父亲成全。”
“好……好……我的好儿女,原就不分高下,不辩亲疏。”屈骜的声音苍老不少。
姜隰连忙说:“将军息怒,是妾对儿女缺少管束……”
屈骜并不理,说:“安歌仗罚十,兀杖责三十,其余三名军将杖责二十。四名军将即日脱除军籍,放归家中,十年内不录用。”
“我杞国国祚千年,可一直苦于人丁稀少,你四位青春年少,本将军让你们好好活着,繁衍子嗣,好生教育,开垦农田,这也便是能弥补今日的一时之失。”
“听说中大夫婚事将近,送四坛与高中大夫。废,去把酒库剩余的酒搬到学馆门前,我今日也想与这几名军将喝一碗饯别酒。”
顷刻,应执、废和几名婆使把酒搬至学馆门前,屈骜也被推至学馆前,看到只有两坛酒,废上前说:“除了送与中大夫的,酒库就只有这两坛了。”
“安歌,这一月有余,怎会只剩这几坛酒。”姜隰好奇问。
安歌并不答,只是跪在地上哭,废婆说:“听说姒夫子连日来都是醉醺醺的。”
将军命令众军士每人满饮了三大尊酒,只觉天地间都有春天的气息,都弥漫着土地的芳香。他们离开屈府,但一生没有离开杞国,因为杞国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