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隰当日赏与酉一些金银,随即派军士通报了杞王,送入王室酒宫;命锥岩出去买了一副棺木将醇醴收敛了,醇醴是本无家人的孤女,只有酴醾在坟前哀哀哭泣大半日,酴醾尽管不知醇醴为何自绝,但也下意识不去问。
姑娘挨了十杖,病了,发着烧,梦中惊悸,可是将军仍不许她出了花园酒坊。姜隰无奈只能不时到狭小的酒坊内召开,看着安歌浑身发着抖不停翻着身,眼泪潸潸而下。嘱咐废高家婚事,只有那四坛酒,别的即便将军要求送,也不可送去。
酴醾怯怯地说:“夫人,能不能让姑娘喝一点自己的酒暖暖身子。”
夫人惊觉,说:“那不赶快斟酒来!”
废和那酴醾在酒坊找了半天,就是没有找到酒。夫人骂:“即便一月酒才能成,可是那偌大的鼎,偌大的锅,偌大的陶罐,怎会只出这一点酒。酴醾,还不快去找姒夫子。”
片刻,酴醾急急跑回,说:“姒夫子一早不知所踪,卧房内也不见酒罐。”
姜隰轻轻以身体覆在女儿身上,说:“我的儿啊,娘的心头肉。”废也不停拭泪。
女医来了,研了辰砂,用酸枣汤送服,姜隰看着女儿睡得踏实,被废苦劝,姜隰本不欲走,酹于窗外禀告,一会酹进来说:“夫人,医女说少夫人有喜了。”
姜隰听到这句话,只觉得头发晕,心直跳,猛地站起来,又一下子坐在床边,连说:“快去叫姒夫子,让军士满城找,把昌乐翻个遍,也要把姒夫子找到。酴醾,你把姑娘照顾好。”
姜隰匆匆忙忙地来到偏厅,把高机有喜之事告知了将军,将军眼中有抑制不住的光芒,但又说:“姒夫子十五岁即预言屈家终我一代只有我一名子嗣;卜算今年大雨,却有洪灾。可他说……”
“我现在都觉得他……唉……他就是时灵验时不灵,他明明说我们并无子息,可我们明明有一对儿女。”姜隰的脸上都是红光,仿佛一下子回到二十年前,那个怀抱儿子,满脸慈爱且姿色出众的鲁国名姬。
屈骜说:“当时你我苦苦求破解无子之道,姒夫子说疏通昌乐的地气,使水流畅通,使田地肥沃,使砂石归山,使奴仆繁衍……我夫妇尽力去做了……”
姒夫子踉跄进入侧厅,仆于地。嘴中不知喃喃说什么。
姜隰推着屈骜,凑近姒夫子,这才听清:“好酒,真好酒,鲁国、杞国、楚国决无此好酒,哈哈,他们大国不过如此,无美酒无良卜怎能称大国?”
姜隰给废使了颜色,废唤入姒夫子的小童,和其一起扶着姒夫子躺在几案旁。废又给姒夫子灌下一点点热汤。
姒夫子终于不胡言了,姜隰问:“姒夫子,高机有孕了。你如何看高机这腹中子?”
“救人,救人。”姒夫子又开始胡言了。
屈骜问:“姒夫子,你要救何人?”
姒夫子嘟囔:“救屈家子女。”
屈氏夫妇神色大变。
姒夫子乜斜醉眼,说:“屈氏夫妇也是人心不足啊,本无子息,求天求来天伦之乐,本是未成年而夭折,求我求得如此,你可知我这一天天一年年披天改命有多累,我终于要解脱了……”
屈骜从木椅上滑下,跪于地上说:“多谢父子,屈骜无以为报。”
姒夫子说:“安歌替你报了,这美酒就是报答……”
姜隰匆忙说:“夫子是说应执……”
姒夫子说:“少将军是已死之人了。”
姜隰捂嘴,泪流满面。
姒夫子缓缓说:“姜隰,我尽力了,应执是已死之人了,他……他……只是武将星宫强,魂魄困于躯体,迟迟不散,我想送送他,我很早就想送送他。”
姜隰膝行:“不,不,夫子,求你,求你不要送走他,他是我儿……我的儿啊。”
姒夫子说:“如春尽不能入土,恐对应执魂魄不利。”
这一夜,屈府前院响着屈夫人哀哀的哭泣,闻者凄然;高机和酹以为夫人心痛女儿被杖责,心下惴惴不安。
这夜,寒慕在府外找到锥岩,让他转给酴醾一壶酒,锥岩说:“寒副将,还是自己送去吧?”
寒慕无奈一笑,洒然而去。
夜半,寒慕从密道来到酒坊,寒慕有点害怕酴醾,因为酴醾不同于醇醴,醇醴随性,乐于看到男男女女相会;酴醾表面爽朗,却是原则性很强的人。可一想到锥岩态度变化,寒慕总觉得安歌不大好,也就顾不上了。
酴醾在安歌窗前哀哀哭泣,说:“姑娘,你快好起来啊。如果……如果你好起来,酴醾愿意用自己命来换。”
寒慕内心一阵感动,侧身推门进入卧房,酴醾刚想大喊,看到寒慕一个劲使眼色,手中还拿着酒,便把喊叫硬生生吞进了肚子里。
寒慕说:“能让我和姑娘单独相处片刻吗?”
酴醾摇摇头。
“我只是将这酒喂给姑娘。”
“这种活计是奴做的,奴不敢劳烦将军。安歌姑娘正高烧着,将军如有意搭救姑娘,就将这酒留下。”酴醾冷静地说。
“那劳烦姑娘将这酒喂给姑娘,在下在旁看着如何?”寒慕递出酒。
酴醾接过,把酒倒入小瓷碗,这时寒慕已经将头上敷着冰葛布的安歌扶起来倚在自己怀里,酴醾略略皱了一下眉,便去喂,可是酒水顺着双颊流下,怎样都倒不进去。
寒慕只好捏着安歌的鼻子,片刻,用另一只手轻轻捏安歌的下颌,安歌终于张开嘴。酴醾屏着气,极慢极慢地倒进去半碗酒。
寒慕轻轻拍着安歌的后背,轻轻把安歌放下。说:“姑娘的身子也热得狠,能不能用这酒给她擦拭身子?”
酴醾睁大眼睛。
“前几日,在下在修战车,不小心挤伤了手,鲜血淋漓,我不以为意,倒酒时竞洒在手上伤处,当时很痛,片刻痛感全无,当日下午就结了痂。酴醾姑娘,你知道,寒冬之日伤口不易愈合,姑娘,你可以给安歌试试。我就守在隔壁柴薪房中,如果姑娘不好转,你叫我,我马上去求最好的女医。”然后寒慕转身离开,“你等一会,我马上再升起一个火盆。”
火盆搬来,一会室内暖和起来。酴醾解开安歌的衣服,在酒中浸湿葛布,去擦杖伤,安歌轻轻地动了一下,酴醾吓得一时手中葛布竟然掉落,短暂思索,酴醾又拿起葛布,不做不休,干脆用酒擦拭一个遍,然后又给姑娘把衣服穿好。
两个时辰,安歌的脸酡红,慢慢地额前汗珠滑落,酴醾去摸摸姑娘的额头,不烫了;又摸摸姑娘胸前,喜极而哭:“姑娘……姑娘,不烫了。”
酴醾连忙转到柴薪房,寒慕倚在柴薪上,闭着眼,听到脚步声,站起奔向门后,酴醾推门而入,看到空无一人,只是一怔,寒慕就从门后转将出来。
酴醾激动地说:“寒副将,姑娘退烧了!”
寒慕说:“让锥岩去禀告将军和夫人,让他们不要忧心。”酴醾点头,刚想出门通报,寒慕又说:“酴醾姑娘,在下现在就离开了,切记,室内如果两个火盆,房门一定留有小缝隙。”
酴醾说:“寒副将不必忧虑,酒坊本不密闭,那门即使关上,也一直有凉风。”
寒慕转身离去。酴醾只是轻轻一个唿哨,锥岩就如同一只大鸟,飞快降到酒坊前,当听说安歌退烧,锥岩转身入府禀告,暗夜中,锥岩的眼圈竟然红了。
姒夫子醉酒沉睡于侧厅几案之上,废给拿来裘皮被褥,并在侧厅升起一个火盆。姜隰哭了很长很长时间,突然猛地抬头,向外就走,屈将军问:“欲何至?”
姜隰满脸泪痕:“我要去看看我的儿子!”
“你如此去,应执和高机怎么看?”
“我不管!”然后姜隰匆匆出了门。
废在后说:“将军请放心,夫人不会出乱子。”
姜隰未经通报,直接闯入新屋。应执因白日之事,刚想训斥了高机,就得知高机有孕,应执并无什么喜悦,冷冷说道:“你以后安心养身体,府内之事不牢你再费半分的心。”然后转身欲离开。
恰在此时,母亲闯进来,一把抱住自己的儿子,紧紧搂着,泪如雨下。
?应执、高机还有酹都待在原地,不知所措。
废说:“夫人因姑娘之事,和将军发生一点不快。而姑娘又在病中,无处倾诉,内心苦的慌。”然后抹了抹泪水。
高机听闻,连忙跪地说:“母亲,都怪媳妇处事咄咄逼人。”
姜隰不接话,依旧紧紧搂着儿子流泪。
废连忙去扶少夫人,少夫人执意不肯起。废说:“军士监守自盗,内贼不去,屈府总有隐患,少夫人不必如此。”
可高机还是不肯起,姜隰还是在哭。
废只好板起脸说:“少夫人明知有孕,竟如此不爱惜身体,难道竟无半分为屈府子嗣着想的心思?”
高机才擦拭眼泪,站起来。
姜隰强止住眼泪,把双手放在应执脸庞的两侧,仔仔细细看着,哽咽着说:“我知道做母亲的,对子女要严加管教,我平时也尽量严管你们,可是安歌从小到大第一次被杖责,那哪是打她,那是打我,儿啊,你知道吗?”
应执点点头。酹已端上热汤,姜隰接住,缓缓喝下,过于激动的感情终于有所平复,说:“娘亲今日是不想和你父亲同居一室,娘要住在客卧,儿,能否在在娘身边护卫着呢?”
应执点点头,姜隰吩咐废在客房内安放矮榻,废转身即去寻找几个婆子帮忙,恰锥岩过来传达口讯。
在此期间,姜隰一声不吭,只是落泪。高机内心悔恨不已,但仔细思忖,她又如何得知醇醴会撞墙呢?又哪里知道看似天真烂漫的小姑会出手伤她?又如何知道一向宠女的公爹会处罚女儿而偏袒了她?
看到婆婆长时间哭泣,高机不知如何能打破眼前的僵局。本来她以为她怀孕的口讯传去,一切问题迎刃而解,可是似乎并没有。
姜隰领着儿子出门时,回过头冷冷对高机说:“你既然有孕,恰逢雪天路滑,就不适合多走动了,你就在此院中走动走动,我另让一婆子过来侍奉。”
夜里,住在矮榻的应执熟睡,姜隰光着脚,轻轻下了床榻,坐在矮床边,仔细看着儿子的眉眼。
而安歌在熟睡中,梦到醇醴的生前,“姑娘,寒慕英俊倜傥,不过我更喜欢魁梧的少将军”,“姑娘,咱们府内男奴太少,只有一个锥岩,我刚来此的三年,还以为锥岩是个哑巴”,“姑娘,这糯米我能不能尝一口,就一口”“姑娘,这酒我想尝一口”……
泪水顺着安歌脸颊而下,安歌惊觉坐起,看到酴醾趴在自己床前,外面已经大亮。
酴醾慌张站起,让婆子准备清淡的粥糜,午后,应执来看妹妹,安歌嬉笑如常:“如果父亲同意我嫁给寒慕,嫂嫂亲手给我做嫁衣,我就会原谅他们二人,不然,我才不要和他们说话呢。我从小到大,还第一次挨打呢。”
在得知母亲哭泣好久,安歌撅着嘴说:“哼,哭有什么用,我不还是被打了。”
“我从小到大也没有收到过责罚,真不知道如果受责罚的是我,母亲是否会哭成这个样子?”应执挑着眉毛说。
“都是一样的,咱俩都是娘身上掉下来的肉。哥,我想去寒慕那!”安歌眨着眼睛说。
“这我可不敢,你不知道,咱府上现在婆子可多了,还有,父亲今一早就在重新选拔优秀军士,是父亲和锥岩亲自操办的。你现在走都吃力,我怎么能把你带出去,恐怕寒慕自己也进不来呢。”
安歌转身,背对着应执。
“好了,等你养几日,我便冒着被杖责危险,把你带到寒慕那!就是可怜了娘,恐怕会因我俩的受罚而痛苦好几日。”应执长叹。
“哥,我觉得你最近脸色不好,脸色发清,嘴唇发紫。”安歌说。
“我昨日睡在客房矮榻之上,守着泪流不止的娘,半夜总觉得娘在那盯盯看着我,我又不敢睁眼,我也不知怎么劝慰她,我就任她看,你说我还能有好脸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