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句官人,你叫的还太早了罢!”又是那个低沉冰冷的男声,让人不寒而栗。
月离斜着抬头看了看,那是萧长毅用自己的胸膛抵住了摇摇欲坠的自己,他近乎完美的侧颜连同扑面而来的均匀呼吸惹得月离脸又红起来,连忙扯身一两米远,手绢挡脸扶住了雪桃。
“可真有你的,”萧长毅低头福了福缩成一只鹌鹑的月离,压低声道,“汴京上下也就你这粗鄙无礼的刺头能喊出这两嗓子来。”
他的确看惯了那些乖巧听话的闺中女儿,月离这般天不怕地不怕,却又不失机智与冷静的美人,真想让人拿来尝尝鲜。
月离方才受惊,小小声道:“姐妹之间拌嘴的小事,原是我自己可以应付得来的。”
月茹见状,吓得魂儿都散了一半,连忙行大礼道:“是……是六妹妹对我出言不逊,我只想教训她一下!”说罢伸出笔直的胳膊指着月离的鼻子。
“出言不逊?”萧长毅的冷言声中听不出波澜,“她说的一字一句我都听见了,并未觉什么不妥。反而是你,在孙老夫人门前都敢如此猖獗,像你这样娇养放纵的性子,今日你敢推搡庶妹,明日进我国公府便做的出欺压妾室之举来,怎担得起主母之称?”
“大公子,我知错了,我知错了。”月茹声线颤抖道。
殷氏闻声紧着赶出来,直奔萧长毅身旁,软绵绵的训斥道:“毅哥儿,你跑去哪儿了?叫人好找不说,还人家里乱做什么主啊!我晓得自己不是你亲娘,好歹也是你嫡母啊,你怎么就不听我训呢!”接着又无助的涕泗横流起来。
萧长毅厌恶的瞥了一眼殷氏,眼神中半点心痛也瞧不出。
张氏惊慌的一拉帘子,见自己的女儿无力坐在地上,赶忙过去扶了她起来。
“我要退婚。”萧长毅目光坚毅,平视前方,面上风平浪静。
此言一出,张氏瞪得眼珠子欲掉在地上。
“萧大公子三思啊!”张氏连忙拍拍土站了起来,“我们茹儿平日里温婉和顺,与姐妹之间更是一派和睦,定是六丫头冒犯在先的!”
张氏的双眼似两道利剑,直直的扎向月离。
月离没做亏心事,自然未被张氏的气场压倒。她丝毫不为自己辩解,只盯着张氏的眼睛不放。
殷氏在一旁惊慌失色,却也无能为力的样子,唯唯诺诺的瞥了几眼张氏,道:“这孩子,除了老公爷外,谁也管不得……”
“我要退婚。”萧长毅又说,“还请张大夫人命人三日之内,把彩礼退回至萧国公府。”
他利落的转身,大步流星的向离开慈安堂的方向走去。
殷氏两头看了看,只赔了个不是,惴惴不安的跟上了他,只留下张氏与月茹母女,互相抱着坐在慈安堂堂前墨玉地上,太息不断。
月离依旧低头不语,此时她内心平静得生不出一丝念想。
虽说嫡姐欺负庶妹是烂到不能再烂大街的桥段,家家户户都普遍存在的现象,月茹早不欺负,晚不欺负,偏在这时候作,那就没办法了。
“是你……”月茹抽泣之余,大喘着粗气,面色狰狞得可怕,指着月离,“都是你害的……都是你害的!来人!把这个贱人给我拖出去乱棍打死!”
我是嫡女,在你之上,什么都是你害的,没有我错的道理!
月茹猛站起来就要往月离身上扑,不成想她身后来了几个小厮,把她按住了。
月茹作一脸惊诧之态,从小到大,她锦衣玉食,倍受尊敬,集万千宠爱于一身,都没遭受过被府上的下人禽住的待遇。
“够了!”
帘子拉了开,一个满头花白的老妇人,挽着一个利索的发髻,头戴褐色刺绣护额,拄着仗,步履蹒跚的迈出了慈安堂的门槛,神情严肃。
“都说人家萧大公子要退婚,你这么作践自个儿,就别怨天怨地的,还赖上你六妹妹。”
孙老太太慢悠悠的讲着,脸上是一副意料之中的模样。
月茹瞬时软了下来,嗫嚅道:“可是……可是!”
果然老夫人大排场就是不一样,各方妖魔鬼怪都不喊了。
张氏见孙老太太,连连扯住老太太的衣角,委屈道:“老太太!这可是咱们苦求来的婚事!这下官人在朝没了靠山,来日卷入是非,可就毁了啊!”
“你有这杞人忧天的工夫不如好好调教你的女儿!”孙老太太以仗杵地,语重心长的安抚道,“实话说,我从来就没看好这门婚事,萧大公子若当日就看上茹儿,也不必咱去苦求了。你心性高,爱攀附高枝儿,换做是我,还不如把月茹许给寻常官家。”
张氏眼中含有不甘,此时却也只能顺着老太太的意思:“是,原是我这个做娘的疏忽,把月茹娇惯坏了,请母亲赐罪。”
孙老太太清了清嗓,庄重道:“传下去,张氏管教不严,月茹苛待庶妹,凤仪轩上下罚俸三个月,禁足一个月!”
这一声令下之响亮,惹得在慈安堂前院做活的丫鬟婆子均不胜威严,行了跪礼。张氏与月茹一前一后的跪着,面上的伤与恨如出一辙。
待老太太派丫鬟送走了张氏母女,月离悄悄的跪在慈安堂卷帘门的偏侧,久久未起。
老太太刚拉开卷帘门,回头见状,太息道:“我今日不罚你,你回去吧。”
月离低头诚恳道:“孙女知错,孙女在门前喊叫,是女子德行之大亏。还请祖母责罚务必一并带上孙女!”
话音未落,孙老太太大怒道:“你这放肆的丫头,何时变得这样胆大包天?你可知道自己拆了一门婚事,给自己招来多大的灾祸?”
月离低头不语,心有余悸。老太太一向脾气温顺,极少动这样大的气,可想而知事情的严重性。
李妈妈道:“六丫头,您这性子未免太刚烈急躁了,何时把闺阁里的规矩都忘干净了?”
“女人似水,善柔为好,贞静为妙,”老太太说教道,“我晓得你是没了亲娘,心中生恨,被逼无奈,可我们女人家是会栽在性子上头的!”
孙老太太音色颤抖着,另一只手紧紧的扶着李妈妈。她年轻时更是因出身伯府而盛气凌人,却不成想吃了一辈子的哑巴亏,晚年时才一改从前脾气,变得贤良淑德起来。
“祖母说的是,”月离语气弱下来许多,“孙女这些日子太过放纵,不懂隐忍,自愿罚跪慈安堂,直至太阳落山。”
雪桃听罢,惊诧的向月离看去。汴京盛夏,午时到未时是最难熬的时辰,自家小姐这是疯了吗?
孙老太太无奈的瞧着跪得挺立的月离,连连摇头叹息:“你真是个顽固的丫头。”说罢拉开了卷帘,进了屋去。
正午的日头格外毒辣刺眼,大理石砖被烤得升起腾腾的热气。慈安堂不时有来来往往的丫头在门口进进出出,对月离视而不见。
整整半个时辰过去了,她觉得双目被阳光晃的微酸,身上的衣物因汗液贴合在皮肤上,闷热难耐。膝盖也跟着又烫又酸痛。
李妈妈出门时,特意给月离捎了一份绿豆汤,放在大理石砖块上,劝道:“六丫头,您若是跪坏了身子,可是又要牵动老太太,还是请回吧。”
月离直视前方,目光坚定:“李妈妈不必担心,我身子骨结实,棍棒打都没打死,自然是跪不坏。”
李妈妈听罢,心中有些难受,默默的进了堂。
慈安堂内的孙老太太,在乌梨木桌上的香炉内焚起檀香,又提起紫檀木笔杆子,正练字修心。
李妈妈帮老太太盛了一碗冰放在桌角,道:“老祖宗,六丫头还在门口跪着呢,这大热天儿,中暑了可怎么好。”
“也好,也好,”老太太微微点头,“正好可以先磨磨她的性子。”
“点茶,习字,插花,找宫中嬷嬷教规矩礼数,都能磨性子,为何非要出罚跪这样不见效又伤身子的下策呢。”
“我没要罚她,你瞧她听吗?”孙老太太抬头瞅了瞅李妈妈,短促的笑了一声,“这个不懂变通的直肠子,是该好好调教调教。”
这丫头的张狂是有资本的。孙老太太虽对外称月离固执,却早已明白了她的意图。凭借她的聪颖机智,足矣解决目前所有棘手的难题。
李妈妈从老太太还是闺中女儿的时候就服侍她,最懂得老太太:“那您打算如何调教六丫头?”
老祖宗一看就是在这丫头身上动了心思。
孙老太太微微一笑:“她天生丽质,资质聪颖,出身在尚书府,还颇有我当年的风范,你说怎么调教?”
李妈妈一时间便全明白了。
酉时已过,夜幕将至。孙府的莲花池旁泛起了篝火。天气闷热,慈安堂却是习习的凉风。
月离回头看了看跪得疲惫不堪的雪桃,只好驻着地面,颤颤巍巍的站了起来,膝盖一阵疼痛,双目眩晕,又坚持着扶起了雪桃,把那碗绿豆汤给她喝了下去。
主仆二人一路上磕磕绊绊,相互扶持着向凝语阁的方向走去。
“姑娘,”雪桃不解的问,“本来错就不在您,您为何还要自讨苦吃啊!”
“我哪里是自讨苦吃呢,”月离道,“如今五姐姐好好的婚事失了,她固然是自作自受,可她在闺中娇惯多年,早习惯了让别人顶罪,她们母女二人,能轻易放过我?”
雪桃这才恍然大悟,暗自佩服自家姑娘:“于是,您便故意闹出大动静来,假戏真做,跪了这几个时辰,让府里传遍此事,好让大夫人和五丫头手下留情?”
“不仅如此。若我不跪,外边便会传老太太偏心,对我们祖孙二人都不利,”月离冷笑了一声,“祖母说的对,我从前性子太强势了些,谁欺负我,我便要加倍奉还回去,却忘了懂得忍耐的人才称得上厉害。”
雪桃点了点头。
“我跪这几个时辰,不白跪。不仅仅要跪给张氏看,也要跪给赵姨娘看,更要跪给祖母看。我要让祖母知道,我是一块能琢磨的璞玉。”
月离奋力的挪动着脚步,心中有了定数。
也许接近祖母是找到证据的最好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