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锦以前做公主的时候从来不知道什么是想哭,不做公主之后,便感觉自己像是得了严重的眼疾,眼中时常像是含了泪,迎着风想流泪,看月色凉想流泪,听周围人欢笑胜意也会想流泪。
可叹她也是第一次做瞎子,不知天下盲人是否都如她,委屈矫情来得这么容易,迎风便能涩了眼。
秋风入院,吹醒了她,就睡不着了,她现在像是旬吴不眠不休夜里的一只孤魂野鬼,游荡在这城中。她是亡国公主,莫名其妙亡了国,只因为当年雪峰救了旬吴三皇子褚央。
她做梦都不敢回忆起的一段时光,旬吴在杞越洪涝降灾时向杞越施压,让杞越放还其使者三皇子褚央。
可,谁人又知那褚央在何处?旬吴帝便怒不可遏,向天灾人祸并行的杞越宣战了,未等两国使臣交接,杞越议和等提上章程,旬吴帝便急不可待的发兵了。
然后...然后啊,天子一怒,浮尸万里,血染白衣,她就亡国了。
卫轻寒望她与杞越陪葬,她作为杞越长公主,本无二话,景昭却将她带了出来。
她不知道景昭怎样将她带出来的,怎样突破数万南下的旬吴铁骑,怎样瞒过卫轻寒密密麻麻的护卫看守。在杞越宫城中守着的满打满算也不过五千精骑,她便用一千来看守自己的女儿。
等她清醒过来,她便成了一个瞎子,终日游荡在杞越的孤魂野鬼,更是他乡别鬼。只听来来往往的行人说道与杞越一站取得大捷,不仅取得了帝后项上人头,更是将百年世家崔老先生囚禁致死,杞越阵前先锋崔景昭也不知所踪。
她想,都死了,也好。寻个良道吉日,她也到旬吴帝塌前献刀,求个体面一死,将来青史留名,也会写她是公主一心复国,守节而死,不至于百年之后沦落到寂寂无名、史书上生卒年不详的地步。
哪成想还未等她出手,褚央那个小狼崽子倒是先她一步,弑父夺权,问鼎乾云,一时叱咤风云,成为列州中年纪最轻的霸主其一。
当时,迟锦是真心实意称赞了褚央,当真有乃父之风。
迟锦也没有想过什么父债子偿的说法,对于褚央也是没有什么怨怼之心,只是要她利用曾经的救命之恩抑或是国破家亡的愧疚在褚央那里谋得什么,是绝无可能的。一则,她虽赖皮,却不是全无脸皮。二则,在那件事中,棋局早已布好,一切都来的太突然了,她与褚央皆为笼中鸟、局中棋罢了。同为士卒,何必相残。最后,若是这褚央翻脸不认人,是个小白眼狼,那岂不是自讨无趣吗?
索性,她实在是没有任何愿望,也没有什么留在人世间的念想了,便托人向褚央寄书一封,求回了帝后首级,郑重安置,全了最后一点遗憾,算是不负生恩。
了却了生前身后琐碎之事,她打算来个英勇就义,为国捐躯,却被一个老乞丐救了,顺理成章的成了一个小乞丐,在这街头混迹了三年,也算小有所成,成功打入八秦之地,成了乞丐中有头有脸的人物,不负那死去的乞丐老爹的托付。
活得久了,觉着死也没什么意思,不过是眼一闭,腿一伸的事。她想着,好好活着吧,万一哪一天能遇到景昭呢。
旁人都唾骂他是无能鼠辈,阵前脱逃,唯有她是希望景昭当真是临阵脱逃了,否则以他的性格,无论是沙场战死,还是自刎殉国,那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若有一天,她与景昭重逢。他是阵前脱逃的将军,她是不思故国的公主,谁又嫌弃谁呢?
朦胧的风和月里,迟锦彻底放逐了自己的思绪。
她将残烛黑芯弱火微光吹熄,和衣躺下。
松言阁里,灯火仍旧长明。案前伏坐的俊秀青年,手里执着笔,满面的戾气,不是故意为之,而是天生凶相。
他张口问道,“本王听说你带回来一个乞丐?”仍旧是低头览卷的模样。
轮椅上的戚怀镜淡淡地回了句,“是。”
“秦王府又不是救济灾民,收容流汉之处,你怎么什么人都带回来?”
“往日,臣带些纨绔回来,是填充军队。今日,乃是事出有因罢了。”
“哦,事出何因?不会是因为那个小乞丐生得眉清目秀吧。”褚灏仍旧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闲扯着话。
“殿下误会了,三公之乱刚平定,严尚书镇乱有功,圣上不吝赏赐,尚书爱妻用御赐织物为其绣制了钱袋。”戚怀镜神色不见半点起伏。
“可平乱的大功臣几日后却被发现逝于家中,死因不明。这小乞丐身上佩戴着严尚书的钱袋。”戚怀镜评论着,“严尚书廉洁修身,清名远扬,民众爱戴,圣上痛心不已,下召令殿下彻查此事。”
褚灏奇怪地扬起眉头,“这倒是滑天下之大稽了,本王的皇兄向本王下召,竟还用你这旁人来告诉本王?”
茂林修竹般的少年不言不语,头没有低下去半分,只是沉静地看着褚灏,“殿下,宫中使者早已来访多日。不过是您因隔阂不愿接见罢了。”
褚灏闻言,眼神一厉,“胡言乱语,本王与皇兄能有什么隔阂?皇兄可是高高在上的九五至尊。”
“殿下慎言!无论如何,翌日,你我都得接召赶往上京。”戚怀镜即使坐在轮椅上,背也挺得笔直,言辞正色起来,若寒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