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衡王府。
书房里,魏景珩披着件外裳坐在书桌后。书桌上除了平日里置备着的文房四宝,还放着一幅画——仙鹤图。遗世独立的仙鹤站在芦苇丛中洗羽,天边云遮住了月,世界都是浸在朦胧月光里,只是画卷的末端,有烧毁了一部分。
一阵风来,书房后侧的窗子被打开,一个人影跃了进来。一身黑色夜行衣,干练地束着发,黑巾蒙面。魏景珩看见他后,微微侧身。那人作揖行礼后,快步从后堂穿至前院,站在他面前摘下了面巾。
“南虞参见殿下。”
魏景珩抬手免礼,“若每次夜里寻你你都要守着那套规矩,这蒙面意义何在。”
南虞想了想的确如此,行军之人的礼节虽比文官简洁,但是姿势干练标准。魏景珩也不会怪他,南虞从初次见面时便是这样恪守规矩,虽然暗里他是自己的人,魏景珩也总觉得和他之间,有一块无形的墙。
魏景珩心中他不是下属,是兄弟手足,也是未来的妹夫,可在南虞心中,自己可能只是关系较好的主子、上司。
南虞从衣裳里取出一叠卖身契上交给魏景珩,并关上了门。魏景珩小心翼翼将那幅画重新挂在了书房的墙上。南虞记忆里,书房的这面墙原来是放着一幅胡道长的墨梅图,胡道长的画可是千金难求,当初殿下也是寻了很久才得到这么一幅。
可见这幅仙鹤图,殿下是喜欢的紧了。
“这些卖身契,有何异样。”魏景珩仔细看着一张张卖身契,其中的内容都和规定一样,然后检查了纸质、墨质,甚至连字体都和户部所写一模一样,至于盖的印章,魏景珩对比了后,也确定无差。
南虞解释道,“回禀殿下,单看这些卖身契是无异样,您再看这些名契。”
魏景珩接过名契后,对照一二。
“这名契是假的……不对,名契不是假的,是重新造的真的。”
就好比何家二小姐那份名契,一个从家中偷跑出来的富家小姐,岂会从家族祠堂中取出自己的那份,更别说那份卖身契上连指印也没落下。
“户部……”魏景珩抬起了头看着南虞,“本王只当是红月阁背后的人利用这些产业谋取大量钱财,没曾想已经深入朝野了。”
魏景珩眉头蹙起,将那些名契连着卖身契扔在桌上。南虞将这些证物重新收了起来。
“若要抓出那红月阁幕后之人,从这何家二小姐的名契入手最稳妥,何氏家大业大,与皇家也攀上几分关系。“南虞说道。
“此事必须暗里执行,姑娘名节之事,闹大了,怕何家为了颜面,放弃嫡次女。”若是世人知道何家二小姐曾被掳进红月阁,即使无事发生,日后如何做人,“这几日,你亲自往萍溪城何家去一趟,寻何老太爷,记住不得声张。”
何家老太爷其实是二小姐的外祖父,父母同姓,便将这次女记在娘家祠堂里,长女记在夫家。本就是为了自家延续才这样做,若是二小姐的事情闹得人尽皆知,怕是何家老太爷不肯配合。
南虞作揖“是”,重新蒙上那面纱。
“等等……”魏景珩开了口,南虞停下了离开的脚步,回过头,“你与她如何相识的。”
“何人?”南虞一时没转过弯。
“云……云缇。”魏景珩别过了头去,夜色昏暗,灯火微黄,南虞没有看清他面颊上浮上一层绯红色。
“殿下说的是云姑娘啊。”南虞这个石头也没注意到有何不对劲,“一月前属下奉殿下命前往红月阁……”
“行了,你先去吧。”魏景珩摆了摆手,让他离去。这番话自己听了也不下三次了。许是这块石头真的对云缇没上了心,也对,景熙在他身边吵了闹了这么些年也没见他动了心。
魏景珩将他离开的窗子重新关了起来。捧起那盏泛着微光的油灯,站在仙鹤图前。
云缇乘着天还未亮起,从南虞私府侧门跑了出去。凭着昨日方姨告诉的路线,避开了大路,绕过几个小巷子来到了衡王府侧门。
侧门紧锁,云缇便翻上那墙,立住之时恰好看见了小沉子端着用热石熨烫好的衣裳往一处走去,余光瞧见突然出现的云缇傻在了原地。
云缇见着熟人,踏了过去,落在他面前。
“姥姥您怎么来了。”小沉子以前觉得这姥姥十分可怕,还有他那帮徒子徒孙。后来相处竟然发觉,和想象中的云缇姥姥完全不同,“您现在前厅坐会吧,我这就去请示我家殿下。”
云缇摇了摇头,四下看了看,瞧这方才小沉子前往的方向有光,便往那处走了过去。
“姥姥,您不能去啊……”小沉子立刻跟了上去,无奈云缇走路风风火火的,自己也赶不上她的速度,只能看着她一脚踹开了那屋子的门。
云缇走了进去,便闻着一股极为浓重的草药味道,不由被这苦味呛着。此地闷闷的,云缇用袖子挥了挥围绕着自己的白色水雾。
“小沉子,将本王那药端来。”魏景珩的声音从内室响起,云缇看着外堂的桌上已经放置着一碗药,已经放置有一会儿了,云缇端了起来。
云缇越往内室走,那缭绕的水雾越浓烈,随之药味也就越浓,云缇一手端着碗,一手捂住自己的鼻子,踏入内室一瞬,打量了这地方。
一方屏风后头,是一池温泉,云缇走了进去。
“小沉子,药呢?”魏景珩泡在那放置着药包的温泉里,一头墨发随意地搭在身后,他听到脚步声靠近,转了过来。
小沉子在那屋子前听到了魏景珩的声音,抬头看着那屋子上头的牌匾上俨然刻着“暖泉阁”三个大字。
“云缇,你怎么来了。”魏景珩赶紧缩回温泉里,不仅脸上通红,连整个身子似乎都被这用药浸泡过的池子熏得通红。
云缇一个千百岁的老神仙就这么蹲在温泉边,眼神直勾勾地看着他,压根没意识到此时此刻他是未着片缕,他的墨发遮住了他的背,可是隐隐约约看见了后腰处有结痂不久的疤,一块不小的疤,不是刀伤,是烫伤。
云缇冷笑,“为了与貌美女子共入画舫,不惜以身犯险。衡王殿下好兴致。”云缇把药放在地上,朝他推了过去。
魏景珩起初蹙了蹙眉,没能想通,没过多久,眉头轻展,重新弯起了嘴角的弧度。
“云缇你可有闻到什么味道。”
云缇深呼吸了一口,除了草药那股子苦不堪言,还有什么。
“酸味,醋的味道,我闻着,从你身上传来的。”魏景珩噙着他的笑,逐渐向云缇走了过去,他回过身来的一瞬,云缇忽然想着不好,立刻站起来走了出去。
小沉子赶了进来,手里捧着那衣裳。
“小沉,你怎么没告诉我……”云缇用唇语质问着小沉子,小沉子这冤枉的啊,明明是您自己没等我说完话,这门口的牌匾您也没来得及瞧。
云缇重新穿过那前堂,打开门走了出去,抬头看了看那三个字。云缇就站在那屋子门口,一手扇着风,喘着气说道“这屋子真热……”热的自己耳朵都红了。
天稍微亮点时,魏景珩已穿戴整齐从里头走了出来,他今日穿着另外的衣裳,一身紫檀色金边云纹长袍,腰边挂着那块皇室独有的玉牌,还有他今日束发带了官,一根木簪固定。
乌云谷时他穿着的青色衣裳倒是衬得他少年俊朗,此时这深色掩盖了那份少年气,那皇室与身俱来的高贵便杀了出来。
“我要进宫一趟,你在王府里等我几个时辰。天一亮,人便多了,你回去也麻烦。”红月阁的事情还没有处理完,背后之人是否会继续追查她也说不准,“小沉子,你找个懂事点的侍女带她逛逛王府。”
云缇小声嘀咕着,呆着等便等了,逛就算了,光一个魏景熙叽叽喳喳就够吵了,要是遇到他后院的什么王妃侧妃通房的,又是个麻烦。
小沉子笑了一下。
“姥姥,殿下尚未娶亲。您可能不知道,皇室宗亲有明令规定过,未娶正妻是不得纳妾的。”
云缇觉得面子有些挂不住,别过头去。
魏景珩看天色越发亮了,只能先离开了,衡王府正门口停着一辆马车,魏景珩踏上台阶想要钻进车内时,回过头嘱咐了小沉子一句。
小沉子笑着跑到门口,跟一侍卫把魏景珩吩咐的传令下去,侍卫听到后也笑了。就这样一传十十传百。
云缇被一个小仕女带到了膳堂,仕女让她先坐着,不一会端来一碗菜粥,那菜叶子剁碎与颗颗饱满的大米一同闷入锅内煮成。
“殿下吩咐了,姑娘来得早,想必没吃什么,便让小厨房的张妈给您做了碗粥,殿下嘱咐了姑娘不食荤腥,便以这菜叶为辅做粥。张妈还准备了些旁的小菜点心,一会就给您端来。”这仕女名叫锦鲤,是小沉子特意安排的。锦鲤伶牙俐齿,长得脸圆圆的,面红赤白,看着喜庆,所以魏景珩赐名为锦鲤。
这些是锦鲤自己说出来的,因为小沉子公公吩咐了,要和这云姑娘唠嗑,消磨时光。可是这姑娘看着也不太好接近,只能寻各种话题来拉近距离。毕竟眼前女子极有可能未来会给殿下做个侧妃什么的。
殿下被赐这衡王府才一年,自己是从宫里便服侍殿下的,这么多年来除了八公主和贤贵妃娘娘,殿下没对别的女人上过心,今儿又是安排早膳又是安排人带她游览这衡王府,必定是上了心。
而且刚才有几个奴仆远远瞧见了这姑娘从暖泉阁里红着脸跑出来的,她与殿下的关系,不言而喻。
自己在宫中多年,也没听过哪家贵族或是大户有姓云的,想必是殿下几个月前出去游历寻医时遇到的平民女子,所以自己预测她会成为侧妃。
“你们殿下何时能回来。”云缇吃完后,放下了那青花瓷碗,问道。
锦鲤也摇了摇头,殿下的行程,自己这做王府三品的女官又怎么会知道,只能把自己的猜测说给未来主子。
“殿下前段时间意外受伤,如今大病初愈,自然是要进宫面圣的。”锦鲤很聪明,把因何受伤给免了过去,这要是被这未来主子知道殿下是寻花问柳时受伤,这可惨了。可惜这锦鲤是个呆在王府不得出门的,衡王殿下与花魁蓁蓁那事儿可传得沸沸扬扬了。
云缇没有拆穿她,作为下人给主子隐瞒,也是情理之中。
早膳过后,锦鲤便带着云缇参观了这衡王府。南虞私府在云缇心目中,已经是足够宽敞了,可这衡王府是四五个南虞私府那么大,别说那王府了正中修建的花园小桥流水假山六角亭,各式奇花异草,光是种在地里的不谈,连四角高脚架子上摆着的盆栽也有许多,如今是秋季,那菊花盆栽各式各样,大小不同。
花园以南正门以北这些许矮房是下人们的住所,粗略望去也有七八间屋子。西侧是膳堂和厨房,距离较近来回不过一盏茶的时间。再往北去些是魏景珩的书房和寝室,书房门紧锁着,寝室上的牌匾写着流云殿,锦鲤说这是殿下住在宫里时就亲自写下的,为何要给自己的寝宫取这名字,小沉子说殿下自己也不知道,就随手写下的。
花园正北隔着一条长道过去便是方才的暖泉阁,这是有了这王府后意外挖掘出的地下暖泉。暖泉阁以东那最后一块区域,便是修筑着留给未来的女主子的。
说到这里,锦鲤偷偷嘲云缇看了一眼,偷偷笑着。云缇自己却没意识到,路过那块地方的时候,摇了摇头。这留了三座宫殿,常理开讲一座宫殿除了主殿还有东西两侧房,三三得九,魏景珩想的真长远。
兜兜转转回到了花园里,云缇在那六角亭子里休息着。锦鲤也让路过的婢女去准备盘糕点来供着。
云缇问她,“你家殿下那伤…”云缇发誓,自己绝不是因为关心他,只是早上水雾缭绕那么轻轻一瞥,看到那烫伤后结的痂,就算痂退掉后,那也很难长回从前那样了,幸亏没有烧到脸上。
“您说也是,南虞大人本来将殿下救出了,殿下好像是要回去救…”锦鲤一时没想起是个什么东西物件的。
救蓁蓁嘛,是舍不得了。
“哦对,救一副画,那画叫什么来着…”锦鲤恨自己这脑子关键时刻不能转起来。
“反正就挂在殿下的书房里。”锦鲤实在想不起来那是个什么画了,反正不是张人物画就对了。
“说起着伤,还好殿下吉人天相”锦鲤垂头丧气道,“您是不知道,殿下那张脸在众位皇子里头是数一数二的,若是那火烧着殿下的脸,皇都不知有多少富家小姐要伤心了。”
云缇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这身皮囊,倒是极好的。”
锦鲤瞪着眼睛汗颜,旁人夸人都说那样子生得好,脸生得好,头一回听到有人说皮囊倒是极好的,莫名有几分瘆人。
她想起了小时候宫里嬷嬷讲的一个恐怖传闻,从前有座乌云山,山里有座乌云宫,宫里有个云缇姥姥,喜欢吃人。要是遇到好看的男子,还要剥了皮……
锦鲤摇了摇头。